第一卷 憶帝京 第七十六章 紙短情長

鳳知微瞟著那盒子,心想自己面具下的臉怎麼有點發熱呢,當然面上神情還是要不動聲色的,語氣也是要淡定無波的,隨意拿過盒子,淡淡道:「勞煩燕兄帶來,一路運糧來去辛苦,早點休息吧。」

燕懷石瞟了瞟她,忍著笑退下去,在門外遇著華瓊,便伸手一拉她,道:「大人精神還好,你就不用去問安了,沒的打擾別人興緻。」說著吃吃的笑。

華瓊疑問的看他,燕懷石笑道:「嗯,我是發現我這位魏兄弟了,真正高興的時候,就特別淡漠特別愛打官腔,這人啊,再英明睿智,逢上感情的事還是免不了彆扭幼稚,這樣也好,這才像十六歲的人嘛。」

華瓊又瞟他一眼,終於忍不住,笑道:「你在開什麼玩笑,兩個男人,什麼感情不感情的。」

「何必管是男是女?」燕懷石眼珠轉啊轉,似笑非笑,「你沒渡過遠洋,不知道有的國家民風十分開明,我十歲時隨三叔去海外浦國,那裡的男女在大街上摟了跳舞,那才叫風流呢。」

「是嗎?」華瓊臉上有悠然神往之色,「倒真想去看看。」

她看見燕懷石臉上有隱約汗跡,心中一軟,取了帕子給他拭汗,燕懷石正說得高興,不防她突然湊近來,眼前晃動的皓腕精緻,衣袖香氣淡淡,拂在臉上一陣溫軟,心中一震,下意識讓了讓。

這一讓,華瓊的手一頓,燕懷石立即驚覺,連忙一笑便去接她的帕子,道:「你有身子了,還要你照顧我,我自己來。」

華瓊望著他,一笑,將帕子遞給他,燕懷石心不在焉的胡亂擦了幾把,猶豫了一下道:「母親問什麼時候舉辦婚期,你看……」

「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華瓊默然半晌,道,「以你現在的身份,是要大宴賓客的,到時候挺著個肚子不太好看。」

燕懷石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有點感激的笑看她,道:「那也好,到時定要給你個最為風光盛大的婚禮,才不枉了你那一番祠堂濺血相救的恩德。」

「懷石。」華瓊抬起眼,目光明亮直視著他,「我們之間,只有恩德么?」

燕懷石沒想到她突然問出這麼一個直接的問題,張了張嘴,一時間突有些心亂。

對面女子清秀潔凈,不算絕色,但眉宇間英氣超卓,是氣質極為出色的女子,根本不像個女私塾先生,落第秀才妻。

而以他自小對她的了解,她配得上天下任何男子。

七歲他第一次知道母親在尼庵,一夜跑出幾十里趕去,扒著庵堂的院門求了一天尼姑們都不許他進去,他嚎啕大哭,是她聞聲而來,當時八歲的她,指揮自家學堂的學生扛了把梯子,光天化日帶著他爬牆頭去會母親,他在底下抱著母親哭,她坐在牆頭給他望風。

九歲他因為經常偷偷去看母親,被家裡禁足,當時母親重病想見他,她孤身跑來,翻牆進柴房,拎一把菜刀砍斷門閂,二話不說便把他拉了走。

十二歲,尼庵得了家主命令,不允許他再探望母親,四面嚴加看守,她拿了把鋤頭,把尼庵西牆根的狗洞掏大,命令他鑽進去,他覺得丟面子,不肯,她一腳踹在他屁股上,兇狠的罵他,「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今日你鑽不得洞,明日你就受不得傾軋,以後你在燕家,死了都沒地方埋!」

他鑽狗洞偷偷見母親很多年,很久以後才知道,她鑽的時間比他更久,在他還沒找到母親之前,她就是通過這個狗洞,每隔幾天給常被餓飯的母親送饅頭。

他從來都敬她,服她,感激她,祠堂被困時他聽著門外她和燕家無畏的衝突,驚心動魄中熱淚不禁奪眶而出,那聲「娶不娶我」,他答得毫不猶豫,實為當時心聲。

娶,一定要娶,否則他過不了良心那關,她是他的妻,認定了,便不再多想。

然而當這個問題拋至面前,他突覺茫然,娶,是義務是責任是必須,然後,其他呢?

他們是並不兩情相悅的青梅竹馬。

他們是被一場家斗紛亂撮合到一起的半路夫妻。

而在他過往二十年里,無數次聽母親訓導,他是燕陳兩大世家的後代,是燕氏尊貴皇族血脈的後裔,家世血脈,高貴尊榮,只宜配同樣高貴的女子。

聽得多了,似乎也就該是這樣。

對面的女子目光清亮的望過來,一瞬間,多年間母親的訓導和她的相伴畫面,在心中閃電交掠而過,他愣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回答。

華瓊卻已經再次笑了起來。

她笑聲琅琅,將燕懷石一推,道:「確實是個傻問題,難怪問住了你,我也真是的,都快結親了,還問這些做什麼。」

「是啊。」燕懷石訕訕用帕子胡亂在臉上抹,「都快結親了,都快結親了……」

「去忙吧。」華瓊推他,看著燕懷石逃似的遠遠走開。

她久久立在迴廊里,扶著廊柱,看天際浮雲四塞,游風涌動,看身後院子里鳳知微急急忙忙將放在窗口的盒子小心抱走,又關起了窗,似是怕突然下雨濕了那盒子。

良久,她輕輕的,笑了一下。

鳳知微不知道迴廊里燕氏夫妻有過這麼一場至關重要的談話,她關心的看著外面天色,想著顧少爺難得自己出門不知道幹什麼去了,不要被淋了雨。

燕懷石送來的盒子靜靜放在桌上,不是常見的玉盒,而是淡綠色的木質,有著天然的迴風舞雪的美麗紋路,十分清雅,邊緣烙著一朵金色的曼陀羅花,是寧弈披風上的式樣,花葉妖嬈,和木盒整體的清雅氣質格格不入而又生出奇異魅惑,也像寧弈這個人整體給人的感覺。

這人……做個盒子都要搞成第二個自己,鳳知微忍不住輕輕一笑,細細撫摸著觸手滑潤的木質,不過不得不佩服寧弈的眼光,相比於昂貴而俗氣的金玉之物,這個盒子本身,就很合她的喜好。

盒子里,會是什麼呢?

看這盒子,就知道不會是常規的首飾,或者是閩南珍奇玩物?或者是什麼給她補身的靈丹妙藥?或者就是個惡作劇,打開盒子蹦出另兩個筆猴?

難為他統率大軍,操心軍務,竟然還有閑心給她置辦禮物。

鳳知微捧著腮,對著盒子,眼波流動,細細的想著裡面會是什麼東西,她並不急著打開盒子,覺得這份對著禮物,揣一懷淡淡喜悅猜想的心情,也很美。

這是她十六年來收到的第一份別人慎重送來的禮物,她要將這心情,延續得久一點。

半個時辰後,她終於體味得滿足了,懶洋洋去開盒子。

手指按在搭扣上,微微用力,咦?沒動?

往上掀,往下壓,往左掰,往右扭……就是聽不見那一聲盒蓋彈開的啪嗒之聲。

鳳知微這下不懶了,一骨碌坐起來,抓過盒子左看右看,隨即嘴角抽搐。

這搭扣,根本不是搭扣,只是個假的搭扣狀裝飾,可憐她居然就這麼被騙了!

鳳知微哭笑不得抓著盒子,想著寧弈難得的惡作劇,眼神里泛起淡淡溫軟笑意。

將盒子上下左右摸了一陣子,發現這盒子竟然嚴絲合縫,只有底部別有洞天,開了條窄窄的縫。

這就是開口?

鳳知微愕然看著盒子,心想這根本打不開啊。

看來靈丹妙藥,首飾筆猴之類的猜測,都將破滅了。

底部那條縫,窄窄長長,鳳知微看著那寬度,心中一動,將手指探了進去,隱約摸著果然是信箋之類的東西,很多,都豎插在裡面,還有些別的,擠在出口,沒法子一次性抽出來,只好先抱在懷裡使勁晃晃,將裡面擠在出口的東西晃散。

「啪嗒」一聲,一封信箋落了下來,淡綠封面,印金色曼陀羅花,信封的紙質很特別,有點滑,很硬挺。

鳳知微抿著嘴,望著那信,忍不住要笑,這人,真是想得出的法子!

然而又微微有些失望——這盒子里既然是信,那麼想必便沒什麼驚喜了,寧弈眼睛不方便,自己是寫不了的,而由人代寫,大概也就是公事吧。

她怔怔看了信箋半晌,慢慢伸手拆了,剝封口的時候很仔細,像是生怕毀壞信封。

月白色熟羅壓紋紙上,墨跡深深,鳳知微還沒看內容,便「撲哧」一聲樂了。

那叫個啥字呀。

起先都是一團團的墨團,根本辨不清字跡,慢慢的才好些,而那字跡歪歪斜斜,雖然看得出構架漂亮功底深厚,形狀卻難看得很,每個字的底端,都微微拖平,更是看著說不出的彆扭。

然而瞬間鳳知微便斂了笑意。

這是寧弈的親筆。

她認得他的字,雖然此刻面目全非,但也依稀辨認得出,也正因為是面目全非,她知道這些字,都是他深夜在營帳中,一字字親筆寫下。

天知道他眼睛不方便,是怎麼摸索著寫信的,看那每個字底端的拉平,想必怕自己跳行,用橫尺給壓住寫的。

輕輕呸了一下,鳳知微嘀咕:「這麼難看的字,虧他好意思拿出手。」語氣雖然嗔怪,眼神卻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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