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憶帝京 第七十章 侍候

鳳知微還在笑吟吟捧著杯,凝視著燕太公,等著老傢伙連額頭都崩出青筋來了,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是……」,笑得越發開心。

她溫和的握著燕太公的手,語重心長的道:「燕氏真是不負本官所望矣……」

燕太公眼神閃過一絲憤色,卻瞬間被苦笑所掩,深深躬下身去。

鳳知微看他一眼,笑笑,不打算窮追猛打,自端了杯離去,凡事適可而止便成,逼得太緊,把老頭子逼昏就得不償失了。

她微微皺著眉,覺得生吞了海鮮的腸胃有那麼一點不調。

突然覺得背後一冷,有芒刺在背之感,她以為有刺客,霍然轉身,卻只看見一雙眼睛,帶著凌厲的鋒芒,直直的迎上來。

燕家那位大小姐嘛。

鳳知微若無其事的迎上那目光,又漫不經心的要轉開眼,她不會和那女人鬥眼神的,值得么?

突然便起了促狹之念,她含笑舉杯,對死死盯著她的燕懷瑩遙遙一敬。

滿堂的目光刷一下轉過去,燕懷瑩沒料到鳳知微竟然會遙敬她,躲避不及,正被人看見她正「痴痴」望著魏大人,她怔了怔,瞬間紅暈上臉,而眾人都露出心領神會笑意——哦,原來是少女懷春,戀慕英雄少年。

好事嘛,呵呵。

燕懷瑩眼睛一轉,看見眾人表情,她不是傻子,看出眾人眼神里的未盡之意,勃然大怒,氣得胸口起伏,卻又無法開口為自己解釋。

鳳知微一舉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燕家小姐瞬間就成了她的「愛慕者」。

這邊氣炸了肺,那邊鳳知微已經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回座,她覺得腸胃越來越不舒服,只好一杯又一杯的用酒壓下去。

燕懷石坐在她身側,恢複了以往的靈動自如,和一桌人相談甚歡,五大世家幾次試圖挑起船舶司的話頭,都被燕懷石輕描淡寫的擋了回去。

眼看天色不早,黃家家主心急,終於忍不住直接道:「大人,船舶事務司一旦開辦,事務冗雜,我黃家雖然人才菲薄,卻也有些勉強可用之人,願為大人一效綿薄之力。」

擁有地皮最多的上官家立即接道:「事務司選址不知大人可有打算?只要看中哪塊地,上官家一定傾力以助!」

陳氏李氏也連忙表示在經濟人力物力上兩家都可以襄助,鳳知微支著酒杯似笑非笑聽著,每個人說話她都點頭,每次點頭後她都不說話,末了才淡淡道:「眾位家主不計個人私利,踴躍相助,此等拳拳愛國之心,本官在此先謝了,待回京後,必將於陛下駕前,為南海世家請功。」

家主們大喜,鳳知微又道:「本官在南海主持此事,主要負責和當地官府交涉聯合,眾位家主這些細務,和燕兄弟商量著辦就是。」

家主們喜色未去,又是一怔,面面相覷,上官家主性子最暴,又多喝了酒,臉漲得通紅,眉毛一軒道:「要我們和一個小輩雜將……」

他話說到一半,被身邊李氏家主拉了一下袖子,醒覺過來趕緊住口,鳳知微卻已聽見。

她臉色未變,眼光卻已沉了下來。

雜種,這麼惡毒的詞,用在燕懷石身上,他的身世,看來比自己想像得更複雜。

他便是背著這樣的稱呼,受著這樣的歧視,長到如今?

「上官先生!」她放下酒杯,一整晚的風輕雲淡,第一次換了冷而重的語氣,「你喝多了!」

上官家主惶然站起,正要說什麼,鳳知微已經攜了冷然不語的燕懷石離席,道:「散了吧。」

所有人急忙站起,鳳知微理也不理揚長而去,世家家主們十分尷尬趕緊告辭,燕家人送他們離開,又在庭前聚齊。

燕太公一言不發,燕文宏重重嘆氣,半晌道:「當初他離家說去帝京,也以為就這麼鬧著玩玩,指望著送走他省心,沒想到這小子心思足,竟然攀附上了當朝紅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太公沉思半晌,嘆氣道:「他現在有靠山,膽子大了,原以為拿著陳氏那個賤人和他那個女人,他能懂得退讓,不想今晚看來,他倒像存了一份魚死網破的心,也是,如果將來燕家家主是他的,那咱們現在拿著的他的軟肋,就什麼都不是了。」

「太公!您真要將下代家主給他?」燕家眾人大驚失色,「不能!南海誰不知道這小子身世?這個雜種一旦做了家主,燕家百年傳承都將蒙羞,他會毀了燕家!」

「不如先拖著吧父親。」燕文宏建議,「等欽差大人走了,他還得意什麼?」

燕太公用幾分失望的眼光看著二兒子,想著他還不如孫子有決斷,又想起離家出走的長子,心中一痛,吭吭的咳起來,半晌道:「你又糊塗了!欽差大人走了,事務司還在!將來朝廷賜爵封官,一定也是給事務司總辦,只要他做了這個總辦,燕家家主就必須是他的!」

燕家家人露出五雷轟頂之色,燕懷遠突然走過來,在燕太公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老頭子先是一驚,隨即臉上露出苦澀之色,看看低頭不語的燕懷瑩,再看看面色惶然的燕家人,半晌長長嘆口氣,喃喃道:「也只有這樣了……」

燕懷遠吐出口長氣,露出喜色,一轉身,卻對著紅暈滿臉的妹妹,落下淚來。

「我燕家送出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放低至此,想必殿下定然歡喜……」燕太公嘆息著道,「你們說的對,成大事不拘小節,事關我燕家百年氣運,懷瑩……委屈你了。」

「孫女為我燕家,做什麼都是該當的。」燕懷瑩起身一禮,「爺爺,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賬欽差,滾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懷遠說的對,事不宜遲,揀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動干戈的提議此事,定遭欽差阻擾,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過去吧。」

「是!」

鳳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盤,她腸胃裡一陣陣翻攪,走不了多遠便靠在了一處臨水欄杆上,用堅硬的石欄壓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這下總可以說了吧?」

燕懷石扣著欄杆,面對海風碧水,眼神晶芒閃動,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獨子,卻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我的母親過門後第二年,父親出洋遠航,有一晚,我的叔爺闖進門來……後來……便有了我……」

鳳知微霍然扭頭。

亂淪之子?

在天盛,在重視宗族血脈正統的南海,這是何等凄慘的身世!

難怪燕家厭他如毒,難怪世家家主罵他雜種!難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勞都能不被承認。

可以想像這樣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裡是怎樣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這樣的惡意欺辱和敵視里,長到如今?

鳳知微想起當日青溟書院門前初見,那少年笑容朗朗,靈動機變,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鑒的價值,從此帶著她叩開青溟書院大門,叩開人生里五色流景壯闊波瀾。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澀,半晌道:「懷石,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身世,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我們的將來。」

燕懷石一直有點緊張的盯著她,害怕在她臉上看見別人慣常的鄙棄厭惡之色,雖然這樣的臉色這許多年來早已看慣,早有心理準備,魏知露出這樣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覺得,如果魏知露出這樣的神情,他會比以往更受傷。

然而沒有,魏知確實震驚了,震驚之後,眉宇間卻是淡淡的憂傷,那樣帶點疼痛的眼神看著他,他突然便覺得多年的辛酸積鬱,剎那間盈滿胸臆,便要奔涌而出。

急忙掉開眼,燕懷石故作輕鬆的去看四周的風景。

「……你母親現在在哪?」良久之後,鳳知微輕輕的問。

燕懷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穎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爺爺說她敗壞門風,不許她再進家門……」

「這何嘗是你母親的錯?你母親一個弱女子,遭此悲慘之事,燕家不撫慰照顧,還要逐她出門?」鳳知微眼色一冷,隨即嘆了口氣。她這麼看沒用,世人不是這麼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後果,無論始作俑者是誰,最後都會歸罪到女子身上。

也許只有她不同,娘出身將門,家門開明,自幼學得文武雙全,後來更曾領兵為女帥之身,娘的心目中沒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響了她,只是娘也沒有明確的和她表露過這種觀念,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冊子後,從那主人意興飛揚的字裡行間,才找到了屬於女子的獨立和自我。

燕懷石卻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這種事情,世人都會認為女子私德不謹,整個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時也因此怨恨了母親很多年,恨她為什麼不拚死抵抗,為什麼不事後自裁,為什麼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聽見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為他母親抱不平,燕懷石手指摳緊了石欄,心懷震蕩,長長吸一口氣。

「那個……你的叔爺呢?」半晌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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