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憶帝京 第六十九章 送妾

常氏有沒有等著鳳知微,不得而知,以燕家為首的南海五大世家,卻早已等候多時。

五大世家先前被擠在人群外圍,被有敵意的南海百姓和官府擋著不得其門而入,倒因禍得福,這一場火彈之險里毫髮無損。

此時一批老老少少上來磕頭,還沒來得及施禮,鳳知微已經道:「免禮,現在不是講虛禮的時候,各位暫且把帶來的人安排下去,送傷者去救醫,死者幫助收殮或通知家屬,等事情做完再敘禮不遲。」

寧弈早已走了開去,吩咐南海官員處理相關事務。

五大世家恍然大悟,這可不正是一個收買南海百姓人心的機會?趕緊吩咐下去,鳳知微親自帶著顧南衣在四周搜尋,有傷重流血不止的,便由顧南衣截穴,再由官府或世家找來的大夫處理。

燕家動作很快,在碼頭四角支起帳篷做了臨時醫署,又給不肯離開的寧弈鳳知微安排了體息的帳篷,鳳知微一步都沒有進帳篷,在碼頭廣場上時不時搭把手。

一些趕來救助的百姓,默默看著這位年輕纖瘦的少年欽差毫不嫌棄幫著搬那些滿是焦痕破損不堪的屍體,在血肉淋漓的傷者身側蹲下捋起袖子露出一雙潔白的胳膊便開始處理傷口,用沾滿鮮血的手擦滿是青腫的額頭的汗和灰,一張清清爽爽的臉被焦煙血汗染成了大花臉。

一個少年被炸斷胳膊血流不止,大夫使盡辦法也無法阻止鮮血奔涌,眼看便要血盡而亡,家人的嚎哭驚來了魏大人,上前便是一指,血勢頓緩,隨即熟練的上藥包紮,三下五除二救回一條壯健的生命,家人慾待磕頭感謝,他早已奔向另一個帳篷。

一個有心病的老者在地上申吟,頭部跌傷高高腫起,有人要去掇他進帳篷,魏大人匆匆奔來阻止,召了大夫前來救人,並一再囑咐不可移動。

傷者多大夫少,人忙不過來,到了最後魏大人親自救治傷者,半跪於一地塵埃和泥濘,抱著漁民腫起的腿,輕輕脫下那些沾滿魚鱗和污物血痕的靴子,彷彿沒有聞見那些血腥和海物交織的令人作嘔的氣息,永遠平靜,永遠悲憫。

敵意在消散,感動在滋生,一些原本避她遠遠的百姓開始圍上來,一起搬動傷者,清洗傷口,拿布遞葯……

碼頭廣場上,嚎哭咒罵,慌亂無措之聲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緊張而有序的救治氛圍,鳳知微一個眼色,便有人自動上前幫手,官府、百姓、欽差護軍,三方力量,在一次不友好的迎接儀式後,因為一場災難,居然第一次實現了合作無間。

青溟書院那些嬌生慣養的學生們,觀望了一陣後,也捋起袖子加入隊伍,姚揚宇躺在擔架上,自作主張的大聲指揮著鳳知微的護衛給大夫打下手。

災難面前,往常分崩離拆的人心,才會因為悲憫而更容易走近靠攏,鳳知微在水盆里洗乾淨滿是血跡的手,望著各處忙碌的人群,心中湧起淡淡感慨。

月色淡淡升起來,經過一整天有效的處理,廣場已經恢複了平靜,只有帳篷里隱約的申吟聲,似有若無的在海天一色中飄蕩著。

鳳知微還沒休息,在廣場上四處溜達,白日里一場紛亂,死數十,傷數百,真正炸死炸傷的並不是很多,倒是臨急慌亂踩踏而死的不少,鳳知微擔心那場混亂的擠壓,會將有些人擠入一些不易被察覺的縫隙。

廣場上傷者遺下的破碎的衣物在風中顫抖,彷如一雙雙手在無聲招魂,一彎冷月映著四處泊起的血泊,整個廣場看起來像栽滿血色浮萍,鳳知微滿目哀涼的慢慢行走著,不時揀起一些物品,金鎖片、荷包、綉囊……那些載滿家人和情人愛的紀念物,如今已沒有了主人來珍惜。

顧南衣跟在她身後,他不知道鳳知微在想著什麼,只覺得前面這個背影看起來有點落寞,雙肩削瘦,月光打上去都似沉重難載。

他突然上前一步,將臂彎里一直搭著的東西往鳳知微肩上一披。

鳳知微只覺得肩頭霍然一沉,什麼重物沉沉壓上來,險些以為是刺客,一側頭才啼笑皆非的看見,顧少爺把一塊一直拿著的多餘的半張帳篷布,壓到了她肩上。

這是在幹什麼?鳳知微抓著帳篷角,挑眉用眼神問他。

顧少爺站在那裡,不言不動,鳳知微驚訝的發現,他面紗後的眼光似乎轉了轉——他不是一向要麼直視人,要麼便垂眼看自己面前的一尺三寸地的么?

看來想得到顧少爺的回答是不太可能了,鳳知微嘆口氣,猜想著顧少爺是不是叫她去搭帳篷呢?忽聽顧少爺開了口。

「穿了不冷。」

鳳知微又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怕她冷?

他是在幫她披「衣服」?

她怔在那裡,抓著沉重不透氣的帳篷布,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心裡有些酸酸澀澀的,恍惚間想起這似乎是第一次顧南衣明確表示出類似「關懷」這樣的情緒。

他一直在意她的生死,但在她的感覺里這種在意更像是被強加的任務,他只是不折不扣去刻板的執行而已,就像吃小胡桃或八塊肉,去做,沒有原因。

在相識的最初,他踢她下床,讓她睡床腳踏,把她洗得不夠滿意的衣服扔在茅廁里,即使是保護她,抓著她的時候也經常重手重腳不知道收斂力度。

是什麼時候,鴻蒙開闢,透了這一線明亮天光?

又是何方神聖,操靈智之刃,劃裂遮沒他混沌人生的重重陰翳?

月色幽涼,廣場沉寂,淡淡煙氣里語聲遙遠而模糊,她和他在秋夜的風中沉默相對。

良久,她拉緊了帳篷布攏住了身子,彷彿那真是一件披風,微笑道,「嗯,很暖和……」

顧少爺滿意的點點頭,他也覺得很暖和,看起來很暖和。

鳳知微卻在發愁拖著這帳篷披風可怎麼走路呢?

沒拖幾步,顧南衣突然耳朵一動,鳳知微隨即也察覺了。

前方,是一堆雜物,都是些漁民常用的盆網和攤曬的海菜之類,一點細弱的聲音,從那些雜物下傳出來。

鳳知微三步兩步上前,撥開雜物,倒抽了口涼氣。

盆網之下,一個年輕婦人死在那裡,背向外,身子半側蜷縮著,奇異的拱成弧形,在她腹部之下放著一個盆,盆里一個孩子細細的哭著。

很明顯,亂起時這婦人被人潮擠到這裡擠壓致死,卻始終將孩子護在身下,她害怕自己倒下時壓住孩子,不僅用背頂住了擠踏,還將孩子放到了盆里。

那盆不小,如果當時她能用盆把自己覆蓋住,想必可以逃得一命,然而她想必已經重傷失去了力氣,只能選擇保全孩子。

鳳知微望著那盆,眼眶微微的濕潤了。

天下母親,天下母親,平日里平凡近乎於瑣碎,唯艱難險阻之時,方可見深愛的力度跨越生死。

她將那孩子抱起,孩子果然毫無無傷,只是餓得哭,卻又沒有力氣嚎哭,一旦被人抱起,立即用幼嫩的手指緊緊勾住了她的手。

鳳知微忍不住笑笑,將臉貼在他吹彈可破的頰上,用帳篷布將他好好包起。

這一包便發現,孩子穿著十分精緻,有種低調的奢華,脖子上的金鎖片上沒有字,卻鑲一塊碩大的黑耀寶石,寶石之端泛深紫之色,華光四射。

再看看那死去的女子,衣著平常,普通人家裝扮,一點首飾都無,鳳知微心中倒有一絲疑惑,難道,不是這孩子的母親?

不是母親,又怎麼能做到這一步?

這鎖片太過珍貴,她想了想,摘下收起。

將那孩子抱在懷裡,他立即不哭了,樂滋滋的吮指頭,鳳知微突起促狹之心,將孩子往顧少爺懷裡一塞。

「你抱抱。」

顧少爺霍然被塞進這麼一個「東西」,火燒了似的跳起來,第一反應就是扔,鳳知微也有點緊張的望著他,做好去接的準備,然而那個扔的動作做到一半,那孩子似乎察覺,哇的一聲哭起,顧少爺大驚,手刷的一下收回來,緊緊抱著孩子,僵在那裡不動了。

「對了,不能扔,不能扔。」鳳知微鬆一口氣,笑眯眯的教育他,「你看,很可愛的是不?」

顧少爺默然半晌,和她商量,「不要。」

「要。」鳳知微堅持。

「不要——」

「要——」

「不要不要——」

從來不肯多話的顧少爺都開始說疊字了,可見震撼很嚴重,鳳知微露出笑面虎似的微笑,抓起他的手讓他去摸那孩子細緻如瓷的臉,「你摸摸,這就是孩子……這就是香,和溫暖。」

顧少爺一個雷擊還沒反應過來,又一個雷劈下來,手指被拉到了孩子臉上,一觸之下便是一顫,隨即有如過電一般很快縮開。

「是不是很滑軟,很香?」鳳知微笑吟吟,不懷好意望著他,「你也曾這麼軟,這麼香,抱在母親的臂彎,你也應該聽過母親的小曲兒,被父親這般撫摸過臉。」

顧南衣又顫了顫,一瞬間似乎有些失神,似乎在那一霎被鳳知微的言語和懷中陌生的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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