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之心 第十七章 有所必為

東風吹,戰鼓擂,南戎十八部族的好漢要打圍。

久已臣服無極國治下,信服人頭鳥身的格日神的南戎和北戎,這次不知道被觸了哪裡的虎鬚,在安定十二年後,攜手進行了叛亂,彪悍的兩戎壯漢如潮水般湧出山谷和山寨,迅速佔領了鄰近的平城和黃縣,並揚言要攻入中州,讓長孫無極跪迎出昌安門,戎王派郭平戎的前鋒軍隊駐紮荊城,自己的主營則盤踞於與荊城相隔三十里的濉水,兩軍遙相唿應,成犄角之勢圍住了平城和黃縣。

孟扶搖卻和宗越離開大軍,到了離平城最近的姚城,因為據說在姚城郊野和戎族接壤的莽莽山林里,生長著全五洲大陸數量最多品種最少見的各類草藥異獸,宗越身為大夫,自然不會錯過,而孟扶搖也指望他突然人品爆發,能替自己研究出解藥來。

姚城作為最鄰近戎族的城,城中戎漢雜居,朝廷一直以來為示安撫之意,在姚城設置了一正一副兩位掌事人,主官在朝廷戶部的文選清吏司官員名冊中稱為縣令,但在本地按戎人風俗稱城主,負責實戶口、征賦稅、均差役、修水利、勸農桑,集行政、民政、財政於一身,由戎人擔任,副縣執掌倉儲、刑獄和文書,是中州漢人,看起來戎人是最高行政長官,極具權勢,卻又將一縣護軍分離出來,設都護將軍,率兵三千駐紮在離姚城二十里的白亭村,和姚城主官們不相統屬,無極國朝廷對於彪悍又難以管束的戎人部族,可謂恩威並施雙管齊下,用足了心思。

在來之前,從當地負責引導宗神醫前往姚城的嚮導口中,孟扶搖早已為姚城勾勒出了圖像——美麗,祥和,戎漢和睦雜居,遍地開滿大朵大朵色彩艷麗的花。

然而當走進姚城,孟扶搖卻突然倒抽了口冷氣。

街巷殘破,到處可見被煙火焚燒過的焦黑房屋,到處是被踏碎的花低伏在泥土裡,到處是冬日裡依舊裸著半個胸膛,穿著大花彩褲的戎人,雪亮的彎刀大搖大搖系在腰後,隨著橫衝直撞的步子不斷晃動,他們橫著眼神,睨視著四周,滿眼騰騰殺氣,似乎一塊石頭擋路也會立即撥刀砍碎。

而本地國人則大多神情畏縮,目光躲閃,連走道都避著這些一看就很想惹是生非的戎人。

空氣里充滿暴戾、殺氣、挑釁、火藥桶般欲待爆裂的不安分張力,令每個身入其中的人,都不自覺的嗅見了危險的氣息。

孟扶搖幾個「異類」一進城,立即感受到四面八方射來的敵意的眼光,甚至所有客找酒樓都不對外地漢人開放,孟扶搖和宗越原本可以憑著德王信物直接住到縣衙里去,兩人卻嫌不自由,想尋家民戶住下,不想找了幾戶人家都無人敢給他們借住,直到很晚了,才有一戶老人收留了他們。

當晚在老人家裡吃了簡單卻乾淨的飯菜,老人的兒子十分木訥,媳婦挺著大肚子快要生養,一盞小油燈下,老人不住給兩人夾菜,滿臉笑意如菊花,「山野小城,沒什麼好東西,吃,吃。」

孟扶搖坐在滿是裂縫和黑泥的小桌前,抱著個碗發獃,十七年,十七年了,她沒有和誰一起坐在桌前,享受著家庭般的晚宴,她沒有享受過這小屋暗淡卻溫馨的燈火,沒有人給她夾過菜,沒有人陪她在一間類似於家的屋子裡吃哪怕一餐粗茶淡飯。

死老道士只逼著她練功練功再練功,做他徒弟十年,每餐都是邊練功邊胡亂啃幾口,某些屬於前世的溫暖的家的記憶,早已遠得像天際那抹淡雲,風一吹便了無痕迹。

有那麼一瞬間,她恍惚了一下,好像看見那雙蒼老的夾菜的手,變成了一雙細瘦的,青筋綻露的病人的手——屬於母親的手。然而那幻覺剎那消失,她依舊坐在陌生的異世的小城某間屋子的燈下,看著屬於別人家的團圓。

孟扶搖坐在那裡,盯著滿碗的菜,突然想流淚。

她立即飛快低頭扒飯,一滴眼淚卻突然滴落在青菜上,孟扶搖毫不猶豫的夾起,準備吞下屬於自己眼淚的味道。

卻有一雙筷子突然橫空出世,夾走了那筷青菜。

白衣如雪的宗公子本來是用自己的碗筷,夾了幾塊菜遠遠站在窗邊象徵性的吃,不知怎的突然走過來,好像也不嫌棄那青菜沾過她的筷子了,慢條斯理的將青菜夾走,道,「有蟲子。」

孟扶搖無語,接著便滿臉黑線的見他姿勢有點不習慣的夾了一筷菜,放進了她碗里。

「你太胖,吃這個容易瘦。」

孟扶搖盯著那筷野菜,露出古怪的神情,半晌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毒舌?明明好心也能給你說壞了。」

她眼底猶自含著一點淚意,盈盈晃蕩,那本就如黑珍珠般的眸瞳更多了幾分晶瑩的瑩潤之光,倒映著這一室燈火,屋外寒霜。

宗越的筷子在半空凝了凝,隨即掉開眼光,去看窗外的月色。

他眼神有微微的動蕩,側影這一刻看來有些孤寒,像是一棵經過秋風打磨的竹,堅挺而蕭瑟。

孟扶搖看著這個神秘而年輕的一代醫聖,有些出神,想著他雖因身份重要而享盡各國禮遇尊榮,然而內心裡,依舊是寂寞的吧。

因為寂寞,所以懂得她的寂寞。

孟扶搖抿了抿嘴,夾了一筷韭菜到他碗里,還惡作劇的將菜拚命往他飯里捺了捺混在一起,壞心眼的笑道,「這個好,壯陽草。」

……

人至厚黑則無敵。

毒舌男宗越碰上無恥的孟扶搖,也只好甘拜下風,當做什麼都沒聽見,低頭吃飯,連飯碗不是那麼乾淨也不計較了。

孟扶搖只顧自己吃飯,沒在意到埋頭吃飯的宗越,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幾天住下來,孟扶搖已經和這家人混熟,也愛上了這種白天帶著小刀和宗越出門採藥,晚上回來吃飯體驗家庭氛圍的平靜生活,將這南疆亂地的日子,過得挺有風味。

不過孟扶搖命不太好,平靜安謐的日子一向享受不了太久,這天出門時經過一條街,聽見有喧囂聲,探頭一看,好幾戶人家門上不知何時掛上了彩布,那些住戶正在打點包袱關門鎖戶,一副要逃離的樣子。

孟扶搖愕然看著,道,「咋了?花花綠綠的搞得像殖民地一樣。」又指著房上掛著的彩佈道,「這是什麼?萬國旗嗎?」

「小哥兒別說笑,」有個路人低聲道,「這是戎人尋仇的標記,若有平日結怨的人家,需要了結的,便掛上這布,警告不相干的人不要再來拜訪這戶人家,免得誤傷。」

「這麼囂張?」孟扶搖眯起眼,「不是說這些年戎族和漢人和睦共處么?怎麼現在這麼多彩布尋仇?」「所謂和睦相處,也得看在什麼情形下,」姚迅突然介面,「戎族天生是個好鬥而驕傲的民族,一生里追逐自由和霸權,如果遇上比他們強的,他們會臣服但不會永遠忠誠,只要一有機會,他們都會反叛並抗爭,在無極國的歷史上,這個民族反叛過十三次,有七次險些被滅族,依舊不改血液里天生的不羈,因此和已經劃分給上淵國的南羌部族一樣,被無極國人稱為:流動的戰車。」

他指了指那彩布,道,「這許多年戎漢雜居,看起來和睦無間,可是對於戎族這樣一個驕傲得近乎變態的民族,一點點小事都有可能成為流血械鬥的理由,漢族作為大族,擁有與生俱來的優越感,有時難免言語舉止上有失當處,這些戎人記恨了,卻因為朝廷管束放在心裡,輪到如今十八部族聯合叛亂,他們便認為報仇的時機來了。」

孟扶搖搖搖頭,罵一聲「什麼驕傲不羈,完全就是欺軟怕硬。」倒也沒在意,和宗越繼續上山,傍晚下山,離老漢家還有段距離,走在前面的宗越突然住了腳。

遠遠的,老漢家有哭叫之聲傳出,尖利而凄厲,隨即翻箱倒櫃聲,人體撞上桌椅等物的沉悶之聲,狂笑聲叱罵聲,女人尖叫孩子驚哭之聲一連響起,鬧嚷得不可開交,四面的鄰居凝神聽著,都露出了同情和憤怒的神色,然而憤怒過後,卻都匆匆趕緊關緊了自己的屋門。

滿街的戎人在狂笑,有人順手抓過一家沽酒鋪子的酒壺,咕嘟嘟一陣猛灌,喝了一半將酒壺啪的砸在那家房頂上,大笑,「燒!燒!」

更多人彷彿被這一聲驚醒般,捋著衣袖圍攏來,興奮得手舞足蹈,唿聲如潮。

「燒!燒!」

孟扶搖立在街心,眼瞳縮了縮,她一眼看見了老漢家門上突然多了一幅彩布。

老漢一家那麼老實巴交的,也會得罪戎人?孟扶搖一把扯住一個悄悄上街倒水的鄰居,問,「怎麼回事?」

「他家那混小子,三年前被一個戎人在集市上撞了,罵了人家一聲『夯貨』!這下好了,人家來報仇了。」鄰居鬼鬼祟祟說完,趕緊掙脫她跑了,留下孟扶搖罵一聲,「靠,這也是燒家報仇的理由?」

「看來這城中戎人按捺不住,想鬧事了。」宗越走過來,站在她身側道,「你傷還沒全好,不要插手,他家如果被燒了,咱們幫襯點銀子另尋住處就是,這城中戎人勢大,正愁沒有掃釁起事的由頭,你不要惹事。」

孟扶搖深吸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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