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九十二章 元兇

陌上花開,緩緩歸。

卻無人再於金宮玉闕中翹首微笑而待。

一路上繁花似錦,爛漫著妝點了已經屬於秦長歌的萬里江山,無涯大地充滿花香,沁透了所有人的肺腑,只是開在心裡的那朵花,卻已經早早凋謝。

行到西梁境內靈州時,秦長歌接到了兒子的飛馬傳信。

將那封錯字依舊很多的信一字字看完,秦長歌的目光慢慢落在路邊的一叢玉簪花上,那花開得潔白精緻,修長的花形微微下垂在碧綠寬大的葉面,如同三年前重生時,於上林庵樹林里看見的那妖艷男子,垂在膝下的手指。

他那晚的呢喃響在耳邊,輕柔得恍如一個不忍驚破的夢。

「我想睡你很久了……」

玉自熙。

其實我早已知道此事你有份。

那晚如果你不在場,如何會搶得我的焦骨?而你那個性子,並不喜歡經常進宮,會在那個時辰出現在那裡,你的嫌疑無論如何都是洗不清的。

上林孤墳,讓我確定了你的嫌疑,孤墳前的對話,卻又讓我迷惑,因為我感覺到你內心是真的對睿懿沒有憎惡。

這三年,我時時注視著你,若即若離里隱約也看清楚了一些事,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覺,因此,我從沒真正恨過你,甚至,我願意再次相信你。

你是玉自熙,你是我結識多年的老友,你是在戰場上救過我和蕭玦多次的恩人,你是時時譏嘲於我卻在關鍵時刻從無背棄的那個人,你甚至連唯一可能導致我們決裂的權欲紛爭因素都不放在眼裡,你有什麼理由,要殺我?

一個人,要如何背棄自我,對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下手?你再狂放不羈,也不至於不堪如此。

如今我終於明白,原來你被她蠱惑,正如素玄當年告訴我的那個故事,冰圈之上,那起舞的女子,一舞驚動天地,他那個有幸一見的屬下,為此終身不娶。

而你,亦墮入了同樣的魔障。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是飲雪神女,傳說中冰圈中的那個神秘種族的聖女,素玄正是因為八字和她相衝而被驅逐,而素玄,最終也報了仇。

但是神女的重傷,卻在種族被滅之前,那是因為,她練的是我師門中從無人選練的「鏡花舞」,這是女子修鍊的武功,多年來千絕沒有女弟子,唯一的女弟子我,對舞蹈不感興趣,我曾以為那武功會永久失傳,不想依然現於世間,並最終害了我自己。

那舞,舞若鏡中空花,絕世之美而絕世虛妄,據說若能大成,芸芸眾生世間男女,無有不沉溺者。

只是那舞算是千絕的禁忌之功,因為練來極險,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令修鍊者遭遇一場水月鏡花。

你遇見她時,她想必已將大成,所以你一生為其所惑,只是冰圈上一個飛天舞影,從此困住了你高飛的心,從此令你舉起暗劍,噼裂你我多年浴血共死的緣分。

而她……想必在最後關頭,卻功虧一簣。

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問,她為什麼會練我師門的武功?千絕人丁稀少,不涉紅塵,除了出了山門便永不可回歸的入世弟子,頂多會有一個暗處行走,觀風天下的特使,千絕極重門規,但凡山門中人,終生將門規視為圭臬,雖身死亦不可違,她為什麼會千絕的武功?

觀風天下的特使,最多行走紅塵三年,在極其特殊的情形下,可以收門外記名弟子,但是自千絕創立以來,從無先例,難道她是那個例外?但她憑什麼是那個例外?

秦長歌輕輕仰首,看向東方那個沉默了多年的世人心底的神祗所在。

她神情微微迷惘。

殺了白淵,卻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個更深的深淵,離海之上的濃霧被帶血的風吹散,現出的卻是另一座掩於層雲之間的海市蜃樓。

秦長歌微微嘆息,取過腰間水囊喝水,注視著清澈的水面,她突然再次出神。

那粼粼的水面,恍惚映出那年那男子驅馬而來的身影,長眉飛揚目光燦亮,手掌上平平一碗水,點滴不灑。

那嗒嗒的馬蹄聲,似乎近在耳邊,似乎一回首,便可以看見他帶笑迎上聲音琅琅,「來,喝水!」

阿玦……

你何苦如此?

不過是在我死後挖了我眼睛,我真的,早就知道;我真的,沒有在意過。

那日玄螭宮內,昊天陣內一片混沌中,我回到了過去,當睿懿倒下,長樂宮門被人輕輕推開,地面鋪開了那個修長的影子,我回首,看見了你。

原來是你。

不是不震驚的,然而瞬間釋然,是你又如何?不過給了我一個解答而已,讓我明白了你時時而來的噩夢原因何在而已。

玉自熙我都可以原諒,何況你?

卻因此不敢走近你,不敢接受你,阿玦,那麼長的時間內,我若即若離著待你,是因為我還害怕,萬一在挖眼之前你還有別的動作,萬一我愛上你最終卻發現你是最大的兇手。

那將是何待殘忍的事。

所以,我選擇了保護我自己。

也保護你。

此生你若不再愛我,此生你我若真成陌路,那麼真相揭開後,也許你我都不會那麼疼痛。

淑妃鬧出臨幸事宜,我實在是借題發作,我明知你大抵是餘毒未清,又受了某種場景刺激,才有了臨幸她的事,卻做出不肯原諒的姿態。

只是,再堅硬的姿態,在你的執著頑強的心意麵前,終究崩潰著不堪一擊。

那是幸,還是不幸?

其實到了最後,如同非歡勸說我一般,我也打算放棄了,殺了就殺了吧,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連根拔起那些疼痛,將自己未愈的傷疤再揭出更沉重的傷口?

然而到了後來,我漸漸確定了你不可能是整個謀殺的真兇,你頂多,也便是被催眠著去挖了眼而已。

然而到了後來,也不容我不報仇,那些敵人,已經看見了我。

那麼就繼續吧。

這征途烽煙無限,遮擋住了命運最後的讖言。

阿玦。

是我的錯,我該早點將真相告訴我,然後和你說,我不介意。

我那麼害怕傷害你,卻最終因此置你於死。

……風吹破盈盈玉簪,一朵隨風揚起,落於秦長歌發上,黑髮上花白如玉,秦長歌伸手,緩緩將那花仔細簪好。

玦。

未亡人為你戴孝。

數日後。

秦長歌立馬郢郢都城門前。

馮子光和單紹,已經先一步引領著大軍班師,素玄想必也在軍中,護送著那兩具冰棺回程。

秦長歌遙遙望著皇城的方向,風吹起她的長髮,散出千絲萬縷的疼痛。

那裡,小小的太子正倚門而望,盼來的不是親人們的凱旋,而是兩個父親的靈柩,那小小的孩子,會是怎樣的疼痛,怎樣的需要安慰?

那裡,她的愛人,將被縞素十里的迎入正陽門,重臣護表,舉國哀泣,千人舉幡,萬人送靈。

那裡,她一生的知己,那個無論生死都守候著她的男子,將會被放入屬於他的冰室,等待著秦長歌親自扶靈送他回鄉,海的兒子,永久回歸那個溫暖的深海之國。

秦長歌多麼的想將他葬在郢都,讓這個從來不願遠離她的男子永遠可以看見她,但是離國皇族有傳說,異鄉遊子,死後必須回歸,否則永受陰世流離之苦。

秦長歌不敢讓非歡再多受一絲苦楚,哪怕那只是個虛幻的傳說。

這些都是即將要做卻不想做,不想做也得掙扎著要做的事。

這些都是她一旦掙扎著做完,也許就會令她將這些日子綳著一口氣徹底泄盡,再也難以爬起的事。

秦長歌凝視宮城,目光里無盡愴然。

然後,撥馬,轉向。

背向宮城而行。

她去了聖德護國寺。

禪房香煙裊裊,大師閉關之所,跪滿了一地僧人,神情肅穆,喃喃低誦。

秦長歌立在院門口,看著那禪門素凈低掩,心口微微一緊——我,來遲了么?

有人輕輕從蒲團上站起,緩步而來,秦長歌抬起眼,看見面前老僧,目光純凈,面容清癯。

聖德護國寺方丈靜聞大師。

微微合十,靜聞道:「檀越現今才來——家師等候已久。」

眉毛一挑,眼底綻放出驚喜的光,秦長歌道:「我以為……」

「今日是家師示期坐化之期,如今尚餘一個時辰,」靜聞平靜的道:「請去。」

依舊是那間熟悉的禪房,君子蘭開得茂盛,雞骨頭堆了一地。

秦長歌從懷裡掏出新買的燒雞,笑道:「喂,老頭,趕緊再吃最後一回,不然天上可沒有燒雞了。」

釋一緩緩睜眼,眼中神光已將散去,神容卻分外澄凈,身周檀香氣息淡淡,僧袍無風自舞。

秦長歌看著他的臉,不由肅然,想著這聖潔時刻,自己故作笑謔,實在有夠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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