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八十四章 追隨

掘堤淹城,光天化日之下是無法動手的,整整一個白日,為了不使城內君猜到端倪,西梁軍輪番繼續進攻,將城頭守軍騷擾得疲憊不堪。

金烏漸漸西沉,天邊的霞彩由絢爛漸漸轉為黯淡,當天色一層層黯淡下來的時候,楚非歡精挑細選出來的西梁精兵,也已經扎束停當。

這兩千軍,有五百都是凰盟護衛充任,泰長歌這次帶出來的最優秀的凰盟衛一千名,一半用於阻截敵軍,剩下的全用在了今夜,其餘是當初京郊大里楚非歡選拔出來親訓的精銳,真正的尖刀驍勇之師。

兵不在多而在精,夜襲掘堤,人多反而壞事。

當泰長歌行走帶風,大步出現在士兵買年前時,所有人都驚訝得張大了眼睛。

太師大人一向懶散閑逸,風神雍容,連上戰場也是羽扇綸巾,一身黃袍飄飄洒洒,兵們早已習慣了太師的散漫風華,不想今日大人居然一反常態,黑衣勁裝。嘴唇好像有點上火,都氣了翹——這是怎麼啦?不過一時沒攻下雲州,一向談笑風雲的太師大人就著急成這樣?

還有一旁的筆下,那臉色……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兵們睜大眼睛盯著西梁的最高統治者們,泰長歌之師漠然的一揮手,手上的白光在夜色中划過一道弧線。

「兒郎們,」她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肅然的殺氣,「剛剛接到的消息,雲州全城被屠,四十萬父老死絕。」

兩千人齊齊怔住,隨即轟然一聲,每個人都臉色蒼白的發出低鳴,望向雲州方向,那裡,死了四十萬人?死了我西梁百姓四十萬?

人群中有人開始哭泣,那些在雲州有些親戚朋友的士兵,不能自抑的震撼悲哭。

更多人則狠狠大叫:「魔鬼!畜生!」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四十萬人命,要他們四百萬來賠!」

「殺光他們!」

群情憤怒,有些性子急的士兵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睜大燃燒著怒火的眼睛,急切的望著蕭玦和泰長歌,鐵甲和戰刀因為激動和憤怒的顫抖,不住撞擊,發出噹啷輕響。

泰長歌雙手抬起,做了個用力下按的姿勢,喧囂立止。

「就在昨夜,雲州城四十萬人命,包括老人,壯年,女子,乃至無知嬰兒,全數被殺,雲州十數萬姐妹被侮辱,雲州那些抱在母親懷裡號哭的嬰兒被捅穿,雲州的老人們被肢解,雲州的青壯年被活埋,四十萬生靈的鮮血在承天街上積血成河,高過了靴面。」

她語氣沉凝緩慢,響在空茫冷肅的夜色中,聽起來空洞遙遠,眾人張大嘴,聽她緩緩描述昨夜雲州的地域慘景,恍惚中火光、哭號、鮮血、屍首、刀尖上哭號的嬰兒、血泊間伸出雙手努力掙扎的母親、長街上被拖出來,幾十個人輪流施暴的女子……電光火石,悍然一閃。

每個人的氣息都被揪緊,心臟疼痛宛如刀割。

夜靜無聲,唯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噼啪作響,風裡不知何時傳來淡淡的異味,感覺像是血脈氣味,眾人都是心中一緊,想起那夜雲州城四十萬生命都流出的鮮血,那氣味如沉雲盤旋在池城上空,要多級才能散盡?而雲州,要多久才能從廢墟中重生?

「四十萬人,一個城池,百年承繼,一湮滅。」泰長歌緩緩道:「我雲州的父老,西梁治下的子民,在最絕望最慘烈的時刻,沒有等到國家軍隊的救援,這是國家宰輔之責,是我永生不能償付的罪惡。」

她身邊,蕭玦張了張嘴欲待阻止,卻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重罪已成,回天無力,草木低伏,山河同悲。」

「現在,我能做的,只有為他們報仇!」

泰長歌霍然轉身,一指商河方向,大聲道:「皇天在上!四十萬父老冤魂在上!你們睜眼看著,我不滅北魏東燕,不殺白淵完顏,天不容我!天必誅我!」

「誓滅魏燕,誓殺敵酋!」

怒吼聲撼動天地,火光將將士臉色映得通紅紫脹,抓緊刀柄的手,迸出鮮明的青筋。

「跟我來!掘了確商堤,倒灌雲州城,將那些喪盡天良的儈子手,統統死!」

「走!」

幾乎是立刻,楚非歡挑選出的帶隊隊長便一個箭步竄了出來,抓住件黑衣,悍然撕破,亢聲道:「太師在給雲州父老戴孝,咱們不能全貼著那白布鮮艷,兄弟們,想報仇的,想殺人的,給我上來,袖子上一人綁一塊,這孝,咱們一起戴!」

士兵們立刻排著隊列過來,每人經過隊長身邊時,都狠狠宰他手上黑衣撕下一個長條,綁在自己的袖子上。

遠處喊殺聲傳到大營背面,已經只剩下隱約的節奏,靜寂中唯聞布條被不斷撕碎的哧啦聲響,單調而又殺氣凜然的響起。

那些離去的筆直背影,臂上迎風飄舞的黑色布條,凄涼而又悲壯的飄搖在午夜的冷風中。

不知道哪裡傳來夜梟的嗚咽,一聲聲。

泰長歌待隊伍過去,一旋腳跟就要跟上,蕭玦一把拉住她道:「我去!」

他目光堅定,抓住泰長歌的手指十分永曆,誰都知道今夜決不僅僅是掘堤這麼簡單,白淵城府深沉智謀非凡,怎麼可能不考慮到引水倒灌這一滅門絕殺計?堤壩處定有重兵把守,此去定然艱危重重,否則泰長歌也不用再剛才,將雲州父老被屠的消息公布,以此慘烈事實和錚錚誓言,激起敢死隊奮勇血氣和同仇敵愾之心了。

泰長歌卻輕輕撥開他的手,道:「蕭玦,你不能去,你需要出現在正面戰場,鬆弛對方的防備,只要你在攻城,完顏和白淵,便必須留下一個對付你,他們只能去一個,我們會輕鬆得多。」

蕭玦沉默不語,手指的力度,卻稍微鬆了點。

「阿玦,讓我去,那是雲州,我雲州的父老!」泰長歌輕輕道:「我不能不去,否則,此生寢食難安。」

蕭玦目光黯淡了下來,無聲的放開手,怔了一刻,對一旁沉默佇立的楚非歡道:「楚先生……」

「你放心。」楚非歡面具下的雙眼堅定冷銳,,一字足重千鈞。

攻城的硝煙飄散到刺史府上空時,已經淡的沒有一絲鐵血的氣味,靜謐重兵拱衛的刺史府內,琴音錚錚而起,聲聲乾淨空靈,彷佛那撥琴的手,全然不曾沾染上那四十萬具屍首的鮮血;那雅緻的琴,全然不曾震撼於那徘細不散的怨憤和悲傷。

在水中央,有玲瓏假山,做了些蔭翠的裝飾,精巧的石階上去,一亭翼然,藤枝青蔓,韻味古雅,亭名:凌虛。

白淵斜斜倚在亭欄,淡金色衣袂散在風中,掌中一枝玉簫垂下深碧絲絛,絲絲縷縷如柳絲。

他含著一絲迷醉的笑意,聆聽著前方暖閣里傳來的琴音,那裡一方碧紗窗掩得密不透風,窗影上音樂映出淡淡一抹影子,極玲瓏的曲線。

白淵掌心的玉簫,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著。

琴音悠悠。

這般聽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這琴音還沒這般流暢婉轉,空靈韻致,最初的時候,是有些生澀的,是不是還冒出個破音。

那時景陽宮內一傳出這樣的琴音,附近的百姓們便會露出會心的微笑,說:「小公主又在練琴了。」

便會有三三兩兩的人,隔著宮牆遠遠地站下,由那琴音的斷續程度,來傳側小公主的身體狀況。

他也在聽,一邊聽,一邊賣切糕。

切糕是娘做的,全家唯一賴以生存的就是賣糕的收入,娘每日早起四更,手泡在冰冷的書中洗糯米,一雙曾經纖細潔白的貴婦的手,早早的成了十根蘿蔔。

銀子掙得很艱難,不過聊以果腹而已,三歲的妹妹,隨著她們顛沛流離,得了傷寒沒錢醫治,在一個凄風苦雨的冬夜,死在了娘的懷中。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夜晚,破舊的燈盞里那一點如豆的燈光,映著斑駁漆黑的牆壁,映著妹妹慘白的臉,映著娘親沒有表情,卻更令人心碎的神情,娘緊緊抱著妹妹,四面漏風的破牆上,她們瘦弱的影子在輕輕搖晃,那般瘦得影子,像下弦月月瓣一彎。

風將門吹得哐哐直響,每一下都像撞擊在他心上,他獃獃的看著娘,她只是茫然的抱著妹妹,低低的唱。

「乖囡囡,好好走,轉生來,做福人。」

那調子依稀是家鄉古調,人死的時候,由客人在家門前哭唱,可是她們寒門陋戶的外鄉人,哪裡來的客人?只能自己唱了。

風撩起娘的亂髮,露出她蒼白的臉,昔年名動京城的貴婦人,如今憔悴的不成模樣,昔年那享譽公侯的好嗓子,如今唱著凄切哀婉的喪歌。

她唱了整整一夜,唱到最後已經發布出聲音,依舊在唱,天明時,他覺得自己如果再聽下去,一定會瘋掉,他撲過來,從娘的懷裡搶走妹妹,在院子里掘了個坑,將那冰冷的小事體埋了進去。

娘搶出來,哭著脫自己的衣服要給妹妹斂葬,哭著說怎麼能令她赤身下葬永世受寒,他咬著嘴唇,一把將娘推開——他們娘倆,只剩下身上那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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