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八十一章 縴手

「轟!」

劇烈震響之中,漫天硝煙將起未起之際,隱約彷彿有雪白的手指,做出了一個撈取拂盡的姿勢,隨限狠狠一推。

地裂天崩,硝煙升騰。

爆炸並不算範圍巨大,卻極其兇猛集中,濃黑煙飛夾雜著被激飛的碎雪黃土迸射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一團黃黑的矮雲,然後砰砰砸落地,灑了人一頭一身。

地面因這兇猛無倫的一炸,不住顫慄震動,彷彿有人在用巨錘,一錘錘拚命敲擊,欲待敲開萬頃厚土,掙扎而出。

硝煙未盡,秦長歌三人已經倒掠而出,秦長歌低聲快速的說了幾句話,蕭玦立即橫劍飛卷,光芒暴漲,倒走七星步,三轉兩轉穿插入因為爆炸而分神散亂的水家陣勢,抬手間刷刷幾劍,便砍倒兩人。

缺口一出,凰盟的日月經天大陣立即反攻,原本旗鼓相當的陣勢,出現了勢力傾斜的局面,不多時,陣勢被毀。

水鏡塵突然倒掠而起,手中劍氣一擲,如飛龍夭矯,直貫蕭玦天靈。

立即有分身出來的凰盟改正,拔劍迎上,十數道劍光燦然閃亮,夾擊那道銀光。

然而那卻是虛招,銀光擊到中途突然掉轉,水鏡塵飄身而起,落於銀光之上,飛雪中一個回首,眉目宛然的微笑,梨花淡淡,月光深深。

他腳踩「銀劍」,御風而行,留一個玉樹瓊葩般的超逸背影,瞬間遠去。

蕭玦手一揮,凰盟屬下一部分去追,一部分去鎮口破陣。

蕭玦無心去追他,先從那些陰離懷裡搜出的瓶瓶罐罐里找出解藥,給秦長歌嗅了。

他始終不敢看楚非歡,低著頭遞過宮中最好的金瘡葯。

楚非歡笑笑,接了,秦長歌過去,親自給他包紮,楚非歡卻只看著那爆炸的地方,臉色蒼白而目光微涼。

前方硝煙未盡,地下隱約已經出現了一個深坑,坑中鮮血殷然,隱約有碎肉殘肢。

卻一時辨不清是誰的。

秦長歌突然發出一聲嘆息,輕輕道:「其實我想殺的並不是你……」

楚非歡捂著肩,注視著那方地面,悠悠道:「以身相代,雖死無悔,恩耶?情耶?」

深坑裡,一隻形狀優美的手,奇異的沒有被鮮血和黃土所污,仍然保持著主人生前的潔白纖細,保持著一個撈取拂開的姿勢,輕輕指向側前方。

側前方,灰土裡,陰離蠕動著,掙扎著咳血起身。

來自中川,經過名匠改良過的,比霹靂彈更勝一籌的霹靂子,終於在首次使用中,便發揮了它無與倫比的威力,將當世頂尖高人,炸得幾近覆沒。

班晏死,陰離傷。

本來是應該倒過來的,班晏完全來得及退開,然而那一刻她選擇了繼續接下,其實就算接下,她也完全來得及鬆手,只要不管陰離死活就行。

然而她永遠做不到不管。

她突然發現,秦長歌在陰離全身上下,都塞那東西。

班晏的選擇,毫無猶豫。

最後一刻,她將所有霹靂子飛快從陰離身上拂下,然後將他推出。

須臾之間,生死倒替。

誰在多年之前便撥動了命運的弦索,以一個蒼涼的尾音,將生死相隨的故事結束。

陰離伏倒塵埃,那一霎時間終究還是不夠,班晏沒來得及將最後一個粘在他腿上的霹靂子摘盡,他的左腿被炸斷,鮮血浸透了地面那層混著雪色的黃土。

他卻並不知道疼痛,只怔怔注視著那隻至死還指向他方向的手,恍惚中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無名寨子里,遇見的那個因為觸犯禁忌全家被誅,自已也被扔進毒蟲谷里,日夜號哭將要死去的小女孩。

他當時就在谷中,借那遍天遍地的飛行毒蟲,練教中的百毒大法,始終不得突破的功法令他心情煩躁,那女孩被扔進來時,就落在他身邊不遠處的草叢裡,各種毒蟲立即嗡嗡的飛去,尋那芬芳的人體的氣味,孩子凄慘的哭聲響徹天地,他連眼皮都未睜開。

哭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他沒在意,他只關注自己的功法,然面一日夜後他終究未能突破,鬱郁站起,轉身就待離去,不想看見草叢微動,那孩子居然沒死。

他冷然俯身,看著那孩子,她的臉已經被毒蟲叮咬得全部毀去,臉上結滿瘡疤和黑色瘤子,猙獰扭曲,宛如火灼,盡成焦炭,然而身子卻毫髮無損,她在落下時,本來沒有衣物,她一邊哭一邊拚命搬開石頭挖了個洞,將自己的大半身子埋進土裡,又拔草遮蓋了其餘的部位。

他目中閃過激賞——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好好培養,必成大器。

何況,自已修鍊的百素大法,如果不能進益,那麼反著練拔毒,拿她來試驗倒是不錯。

他帶走了她,培養她成為忠心屬下,十數年裡她創彩盅教,一步步成為玄螭天使,為他主掌全宮應對來敵,為他出謀劃策拓張勢力,她向他獻出全部,從無一刻背離。

十數年裡他慢慢給她治傷臉,當一半容顏出現時他驚為天人。

忽然便起了私心,為什麼要全部恢複她的容貌?這麼一個傾國傾城又天生武學奇才的女人,一個比他遲練陰家武功很多年,卻練得出類拔萃有所創新,甚至遠超陰家武功最高的先祖的女子,她只是因為身世和容貌的悲慘,才留在了陰冷的他身邊,如果她光艷如常,她會令天下瘋狂,那麼到時,他又將置身何地?

他假借功力不夠,放棄了繼續治療,她無一句怨言,只笑著說終於看見了自己原本應該長什麼樣子,此生不枉。

她盈盈敗謝他的大恩,他看著她,不知道慚愧。

玄螭事變,自己那時正在練九天玄極功,陰差陽錯再次失敗,若不是她三日三夜一步不退的守在幽火澤,宮中子弟怕已無存。

和西梁的界橋之會,他被西梁詐了一回,亂軍中狼狽奔逃,若不是她迎出數百里悍然接應,他未必能全身而歸。

他並沒有真正救過她,她卻還了他一生的忠誠,乃至生命。

陰離不住的咳著,咳出血沫,這許多年他只知道沉溺武學,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到不知道去深想一切,然而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沒有了,大約在剛才那一炸中,便已被炸碎了。

只留下了一處巨大的空洞,穿過這午夜森涼的帶血和雪的風。

他看著那隻手,那隻手擱在坑側,黃土飛雪中一個上揚的姿勢,看似一個人扒在坑邊,正想努力爬出坑來。

陰離忽然掙扎著,一點點蠕動過去。

身後拖出長長的一條血線。

蕭玦探身動了動,秦長歌伸手一攔,三人默不作聲的看豐陰離,一步步挪向深坑。

陰離的手,終於夠到了坑邊那手,他大喜的喃喃道:「班晏我來救你……」

伸手大力一拉。

落空的力道令陰離一跤栽倒,被震傷的內腑再一次鮮血狂噴。

那隻雪色縴手落於陰離懷中。

陰離怔怔的看著那隻斷手,目光中滿是愴然和不可置信。

……好像很多很多年前,某個黃昏,日光鍍上明紗長窗,他匆匆進了她閨房,欲待和她商量宮中的事務。

她彼時正在梳妝,半邊長發垂落遮住鬼面,銅鏡里只見雲鬢香腮容色鮮妍,見他進來,回眸一笑,停在黑髮邊的縴手如雪。

那般驚心的白與艷,宛如碧池邊一朵盛開的蓮。

彷彿也只是一眨眼,那朵蓮花便悠悠垂落枝頭,萎謝在他的懷中。

陰離輕輕的撫摸那隻手,撫摸那隻記憶中自己從沒有這般溫情的觸摸過的手。

很多年前他在毒蟲谷漠然聽她哭泣,很多年後爆炸那一刻他聽見她對他低低道:「離……」

只來得及說一個字。

是在喚自己的名字,還是在告訴他,從此,你我,離。

陰離低低的咳著,偏頭將血沫咳進塵埃,他不願有一絲血跡,沾染懷中那玉色柔荑。

他將那殘手緊緊揣進懷裡,掙扎著要跳進坑,將班晏的其餘屍骸收斂。

秦長歌注視著他,無聲的揮了揮手,立刻有凰盟屬下意圖去幫忙撿拾,卻被陰離大力揮開,他什麼人都不看,艱難的滾進坑內,脫下自己的外袍平攤在地上,枯瘦的手指在坑內一點一點摸索,每摸到一點骨殖,都小心的剔去泥土,放在袍上。

不知什麼時候,雨停了,黑暗天空中只有雪花旋轉飄落,落入那些黃土黑煙鮮血白骨中,瞬間消失不見。

冰雹小了些,細細的飛落,聽起來象是環佩叮鐺的女子,蓮步姍姍遠去的步聲。

長空下,飛雪裡,數百人的注視中,曾經煊赫一時,總掌一國大權的南閔大祭司,旁若無人伏倒在冰涼污濁的泥坑之中,將那伴隨了他半生的女子血肉,一一珍重收斂。

她在時,他不曾予他回顧,她去後,他方知心意幾許,卻為時已晚。

不過無妨,以後,我和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近乎永恆。

陰離沉默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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