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幸!」
一句話炸雷,炸得蕭玦刷的站起身來,直直將扒著他膝蓋的淑妃撞翻在地。
「臨幸?」他驚得連聲音都有些變調,「淑妃!你瘋了!你想朕繞你性命也不當用這種蠢法子!御前胡言,朕立刻可以賜你死罪!」
淑妃揚起臉,梨花帶雨的精緻妝容看來著實楚楚可憐,只是這份哀婉此刻實在難以打動帝王心,蕭玦瞪著她的目光,直欲吃人。
人到了絕境也沒什麼太多顧忌,淑妃危難之際早已將當初的警告拋之雲外,她哭泣著膝行幾步,抱住蕭玦雙腿,「陛下……陛下……當初……」
「淑妃!」一直閉目不語的江太后突然出聲,聲音冷如玉珠相撞,帶著隱隱的寒意,「你急昏了!胡言亂語什麼!」
一直負手而聽的泰長歌突然閑閑拂了拂衣袖,淡淡道:「據說險急之境出真言,微臣倒想聽聽淑妃娘娘的肺腑之言。」
蕭玦立即轉首盯著她,目光里滿是焦灼,若不是顧忌著江太后和張淑妃在場,只怕就要奔上來言明心跡,泰長歌對他笑了笑,完全是一種臣下對帝王的恭謹笑容。
蕭玦心沉了沉,目光下移到張淑妃哭的不成模樣的臉,恨不得一個兜心腳踢死她算完,然而現在越是這般長歌越會起疑,無奈之下冷笑道:「當初什麼?朕愛不愛你,朕有沒有臨幸過你朕自己不知道?你想找死,朕自然成全你,來人——」
「陛下!」張淑妃突然不哭了,昂起臉,緊緊盯著蕭玦,清清楚楚道:「今夜之事,陛下要臣妾死,要臣妾一家滿門抄斬,那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臣妾再蠢,也不會蠢到這個時候撒謊,臣妾何敢於重罪之上,再領一份欺君之罪?陛下臨幸臣妾是在五年前,天璧三年二月初九,皇后頭七之日……」
「你放屁!!!」狂怒之下蕭玦連粗話都爆了出來,啪的一聲他手中的扶手已經徹底斷裂粉碎,木屑紛紛揚揚落了淑妃一頭,淑妃被刺得眼淚長流不住咳嗽,卻顯然已經豁出去了,停也不停的繼續道:「當日陛下突然闖進臣妾的明央宮,陛下口口聲聲喚臣妾『卿卿』,還說臣妾比……比她好——」
蕭玦滿臉通紅渾身發抖立於當地,憤怒得幾乎難以言語,手指痙攣著張了又收收了又張,每一張開必有東西被他外溢的真氣逼得粉碎,不住激射在淑妃身上,淑妃狼狽的滾來滾去躲避,口中卻一直未停。
她素來是個精明的女子,早已直覺自己出口那一句話後,陛下和趙太師之間情形怪異,今夜本就已是死局,不如破釜沉舟拚死而言,保不準還能換得一線生機,是以雖然對著蕭玦的衝天怒氣害怕得神魂俱喪,仍然堅持著一句句說下去。
蕭玦卻已忍無可忍七竅生煙,再給這個瘋女子胡言亂語,長歌誤會了怎麼辦?兩載艱辛追逐路,好容易換得她芳心微有鬆動,若是被這女人一句話給撬翻掉,他會活活氣死!
狂怒的一揮手,蕭玦不能自控的真氣豁啷啷將身邊博古架上一個巨大的青玉瓶碰得粉碎,刺耳的碎裂聲里他大喝:「來人!拖出去——」
如狼似虎的侍衛早已等候在階下,聞聲沖入,也不敢看殿中諸人神情,抓住淑妃就往外拖!
淑妃死死扒住地下金磚,不顧雙手保養精緻的指甲通通折斷,揚頭大喊:「陛下說臣妾哪裡都好!!」
「拉出去!!!!」
「臣妾記得!陛下龍體之上,左下腹處,有豆大紅痣一點!」
……
死般的寂靜。
一瞬間滿殿泥塑木雕。
剛才亂成鍋沸粥的內殿突然沉靜得連滴淚水掉落地毯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江太后僵坐在寶座上,侍衛架著淑妃的胳膊呆怔在當地,蕭玦抓著一塊青玉碎片呆立當地,半晌,握得緊緊的指縫間,慢慢滲出鮮血來。
一滴滴,滴落在滿地青色的玉光之上。
最鎮定的大約只有泰長歌,她突然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怎麼看,都好像有點蒼白。
她微笑著,突然對著蕭玦躬了躬腰,平靜的道:「陛下,這已經不是宮闈謀逆案,非臣下之人可以與聞,微臣請求告退迴避。」
說完也不待蕭玦回答便直起身,目光在緊緊盯著她的淑妃身上一轉,對著蕭玦扯了扯嘴角,步伐輕捷的轉身。
袖子突然被人拉住。
泰長歌睫毛微垂,瞥過緊緊抓住自己衣袖的那隻手,手上黑曜石浮雕金色飛龍,氣勢尊貴狂放,手的主人卻似有些緊張般,指端都因用力過度顯出蒼白之色。
他掌心的鮮血本已止住,這般激動用力再次迸裂,鮮血很快濡濕了她的衣袖,濕濕涼涼,似是此刻心情。
緩緩抬眼,直直對上那雙深黑眼眸。
那是什麼?怒海、巨浪、狂濤……重重疊疊翻翻卷卷都是起伏的浪,卷著不解、迷惑、委屈、傷心、憤怒、疑問……甚至還有哀懇,一層層飛涌而來,一層蓋過一層,一層高於一層,一層比一層更激烈更洶湧,直欲將她淹沒。
……
那是什麼?她的眼底,煙雲、飛霧、迷林……隱隱約約來來去去都是飄蕩的霧氣,隨著思緒隱著悲歡隱著心意隱著神情,如迷宮之牆隔於當面,一堵又一堵永無止境,他跌在這樣的眼眸里,彷彿無意錯入迷蹤,走進蓬萊,隱隱聽見遠處梵音輕唱,重重煙樹深處不見去路和來路,明知道想要尋找的人或事就在前方,但卻雲深不知處。
蕭玦恍恍惚惚的想起,兩年前翠微宮初遇明霜,她的眼底,隱約也有這般神情,只是現在看來,竟比那時更遙遠。
自己失去她了是嗎?
只因為一個瘋女子讓人無法辯駁的指正,她便要不相信我了是嗎?
蕭玦的指縫間鮮血流得更急。
泰長歌掉開目光,深吸一口氣,輕輕扳開了他的手。
不,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這一刻我亦心亂如麻,只欲逃開這一霎的糾纏。
重生一路,風刀霜劍嚴相逼,我以為我走過了很多血火,下一步將是光明與爛漫,然而我突然嗅見命運的嚴酷的氣味,黑暗中有些鐵青的輪廓在悄然顯現。
那令我,不安。
泰長歌這一拂,已經帶上了真力。
猝不及防心緒激動的蕭玦竟被她拂得一個踉蹌。
他扶著身後沉香木椅,一扶一個血手印,卻根本沒有任何知覺般只是抬頭看住泰長歌,目光中滿是不解和傷痛。
泰長歌卻已掉開目光,匆匆步出。
她飛速下階的背影越行越遠,滿地跪伏的侍衛只覺得一片黃色浮雲在眼前一掠,轉眼間她已走出宮門。
蕭玦立當地,看著她背影毫不留戀的消失在晟寧宮門處,只覺得心中一空並一痛,有什麼砰然一撞,激得他似欲嘔出血來。
身後有人怯怯問:「陛下……」
蕭玦霍然轉身,目光隼厲如鷹,閃電般噼向淑妃。
淑妃捂著胸口,癱軟在地,終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玦狠狠盯著她,目光如果可以殺人,淑妃早已死了一萬次。
手指捏緊成拳,勁力的收縮導致骨節格格作響,蕭玦努力控制自己一拳擊飛她的衝動——此生從未這般恨過一個人,直欲將這個滿嘴胡言的瘋女人碎屍萬段攪成肉泥,再狠狠在腳下一寸寸踩爛。
可是不能。
長歌離去那一眼,明明已有疑慮,此時殺她,就成了自己心虛殺人滅口。
那許多剖明心跡堅剛誓言也就成了不堪一擊,一句話就可吹滅的笑話。
「拉下去!張家和何家涉嫌謀逆,全數打入天牢,給我好生搜捕黨羽,一個也不許漏網!」
「是!」
「請太后在此好生榮養!撥三千京西駐軍關防晟寧行宮,從今日起,所有未奉旨接近行宮三里之內者,殺!所有未奉旨踏出行宮一步者,殺!」
「……是!!!」
寶座上,一直身姿端凝的江太后,聽見那兩個殺氣騰騰的殺字,身子終於微微一顫。
淺紫深錦金芙蓉衣袖底的雙手,死死絞扭在一起,無人知曉那細膩肌膚上,一片片青紫印痕。
……苦心籌謀,於劣境中費盡心思聯絡,好容易說動了這兩個因為深宮寂寥常來她這裡禮佛的妃子,瑤妃不曉事,只用來做障眼法,淑妃卻是一門心思想做太后,她讓瑤妃去時時鬧蕭玦,使得他心煩意亂更加不願理會後宮諸事,讓張家在儀州重金買下殺手,暗中抽調張太尉忠誠舊部掌握的部分邊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曾想身邊有白眼狼,將消息遞給了文昌,更不曾想看管文昌的人這麼昏聵,為了女色誤了她的大事……時也命也,當真是再強求不得的事……
似乎從那件事出奇的成功之後,便將所有的好運氣用完,之後,便是步步嗟跌,不復再起。
從此後,晟寧行宮日升月落,再不會有什麼不同了吧……
泰長歌在黑暗中疾馳。
身下寶馬,來自青瑪,最是矯健無倫,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