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七十一章 軟禁

聲音就在身後,秦長歌卻仿若未聞,只細緻的給兒子擦乾淨眼淚,才緩緩起身,回首看著身後的人。

她的眼睛突然睜大。

眼前的人,瘦的宛如弦月一彎,天水之碧的長袍著於他身,宛如掛著飄搖旗幟的細樹,空空蕩蕩在風裡飛舞,露出袖口和領口的肌膚都蒼白得如同一層薄膜,隱約看見肌膚下淡青色的脈絡,唯有一雙眼睛,卻如有烈火在其中不懈燃燒,灼熱執著,似想將天地間一切物事,都燒了個乾淨。

秦長歌怔怔看著他……蕭琛,這是蕭琛?這是那個水碧櫻紅,挑燈踏歌的詩酒風流的尊貴王爺?是那個意態閑雅,清貴靈韻的皇弟蕭琛?是那個任何時候都如清泉如流水如月光如佳詞般的空靈男子?

清泉將凅,佳詞已殘,所有的美好傳說都已逝去,只剩下迥然不同往日的怨毒的幽火,在日復一日的燃燒。

秦長歌目光緩緩下移,仔細打量了蕭琛全身,他衣著依舊精緻乾淨,氣質清潔,但是誰知道是不是因為蕭玦昨日來過,看守他的太監剛給他換的?

不過從蕭玦昨日只是傷心卻沒有憤怒來看,安平宮人應該不至於虐待蕭琛,畢竟這位王爺名聲和雅寬厚,是著名的賢王,很得民心愛戴。

秦長歌譏嘲的笑了一下,這世事當真有夠不公啊,一代賢王淪落囹圄,自己這個陰毒狠辣的壞人卻春風得意,真真叫人想起來就切齒痛恨呢。

生生把一個絕世美男,痛恨折騰成了這般形銷骨立,宛如幽魂。

情愛和仇恨,多麼可怕的東西。

微笑著,她抬了抬手,道:「王爺,別來無恙否?」

「別叫我王爺,」蕭琛漠然道:「蒙你所賜,趙王這個封號已經不存在了。」

「哦,抱歉,我忘記了,不過無論如何,你還是陛下的親弟,血緣之情,是誰也抹殺不掉的。」秦長歌牽著兒子,閑閑擦著僵立的蕭琛的肩,邁入蕭琛所倚的那個殘破的亭子,順手摺了荷塘里半殘的荷葉墊在滿是塵灰的欄杆上。

身後,蕭琛被她那句話刺激得一顫,手指痙攣地抓住欄杆,定定看了她半響,冷笑道:「皇后,今日你是來示威的嗎?你們夫妻前後來看我,是想告訴我,你們要再次大婚了嗎?」

他把再次那兩個字咬得很重,語氣里滿是諷刺。

秦長個托著腮,抬眼瞅著蕭琛,根本不理他剛才那句話,只是緩緩道:「蕭琛,我發覺,你是最快接受我還沒死這個事實的人。」

「那又怎樣?」

「不怎麼樣,我只是由此確定了,」秦長歌盯著蕭琛眼睛,「事發之時,你根本沒有進入長樂宮。」

蕭琛一震,默然不語。

「你如果進了長樂宮,你親眼看著了某些事實,你便不可能這麼快便接受『皇后未死』這個信息,」秦長歌步步緊逼,「蕭琛,你沒有動手,你是在為誰做替罪羊?」

沉默。

極度的寂靜,聽得見身後花圃里一朵花被風垂落一片花瓣的聲音。

良久,蕭琛極慢極慢的道:「沒有誰可以逼我做替罪羊。」

「當然,」秦長歌接得飛快,「你自願的。」

抬起眼,蕭琛古怪的瞅了一眼秦長歌,再次拒絕答話。

秦長歌的神色,卻一點點的黯然下去,她抬手,拈起被風吹過來的一片落葉,慢慢在掌心碾碎了。

聽得對面蕭琛低低道:「你這個陰毒的女人,你在擊敗我之後,猶自不忘再施暗算,太陛天牢里,哥哥和我對飲時,那酒你玩了什麼花招?」

秦長歌瞟著他,冷冷道:「你拒絕回答我,我為什麼要回答你?」

「不用你回答,我知道,」蕭琛冷然道:「毒在銀針上,試酒的銀針,是你給於海的對不對?你……」他一字字道:「你、好、狠。」

語氣怨毒。

「謝謝誇獎,不勝榮幸。」秦長歌不為所動,連坐的姿勢都沒換過,「蕭琛,你去喝潑在地下的那酒了?是不是?你喝過,所以知道那酒根本沒毒?」

這個問題是不用等待回答的,蕭琛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秦長歌面色平靜,心裡卻隱隱有些微涼,想起那夜燭火飄搖的太陛天牢內,蕭玦帶著被弟弟背叛了的傷痛匆匆而去,而一片黑暗裡萬念俱灰的蕭琛爬到地下,試圖喝那「毒酒」以自盡,這一幕兄弟決絕,這一場逼到死角的斬情之計,雖說是蕭琛咎由自取,然而終究是悲涼而疼痛的。

苦笑了一下,秦長歌站起身,覺得自己這一趟何必過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有些事,何必非要搞得這般清楚?揣著個明白裝煳塗,說不定人生還過得幸福些。

雖然蕭琛什麼也沒說,但對於秦長歌來說,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已明白。

他那般譏誚的笑容,是想等著看知道同樣被打落塵埃的那一日吧?

微微仰首,望著南歸的雁,秦長歌清晰而緩慢的道:「蕭琛,你我都是聰明人,你能做的,我未必做不到,別笑得太早。」

「我有什麼好笑的?」蕭琛目光里的幽火似可燎原,「人生修短,苦樂貧富,到頭來都是一抔黃土,縱贏得了一時,終贏不了一世,大家都好自為之吧,」

他譏諷的笑著,伸手一引,姿態依舊有幾分當初的優雅氣度,「請,不送。」

秦長歌深深看他一眼,本想讓他遷出安平宮的打算也懶得再提,牽著兒子走路。

包子乖巧的跟著她,卻在擦身而過的時候突然回首道:「聽說你害過我娘?」

蕭琛看著他,淡淡道:「太子殿下,歡迎你在將來登位時賜我一杯鴆酒來替你娘報仇。」

包子嗤之以鼻,「我娘的仇她自己負責,我管這事做什麼?我還沒說完,聽說你對父皇很好。」

蕭琛神色突然晦暗下來,默然不語,半響又冷笑了一下。

包子道:「上一輩的恩怨,我娘說過和小輩無關,無論如何你是我叔叔,我好像從未拜見過你。」

他微微彎腰,道:「皇叔。」

蕭琛微微一震,看向眼前孩子的目光里,蒼涼的意味更重了幾分,半響喃喃道:「但望你更似你父皇,不要像你母后……」

包子卻毅轉過身去,隨著彷彿什麼都沒聽見的秦長歌離開。

只留下一地盤旋枯黃落葉里,殘破長亭中那個長久佇立的孤獨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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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安平宮,秦長歌直接把兒子送到了京郊大營,楚非歡對包子要來做個小兵的提議毫無異議,並立即給了包子一個下馬威,將準備粘上他膝蓋的包子給捋了下來。

包子對此表示十分的抗議,扒著乾爹的膝蓋死活不肯放手,楚非歡平靜的告訴他,作為一個大營中的最低等小兵,時時爬上總軍師的膝蓋是非常荒謬的,當然,如果是太子殿下爬那還是合理的,那麼,太子殿下請你回冠棠宮,換了太子衣冠再來爬在下的膝蓋吧。

包子只好悻悻爬下乾爹膝蓋,悲催的發現,自己上了老娘的當,當個兵的犧牲,著實也太大了點。

可是男人說話駟馬難追,答應了的事要想賴賬,恐怕老娘會有一萬種辦法來整治他,包子無奈,只得換上大了好幾碼的最小號士兵裝束,抓了個最小號的細如筷子的長矛去站崗了。

秦長歌和楚非歡一副理都不理的樣子把他踢出大帳,轉手就對虛空處點了點頭,黑影閃了幾閃,太子爺永不離身的凰盟護衛和內廷護衛都跟了出去。

苦頭要給他吃,安全更要保護好,這個多事之秋,秦長歌絕不敢拿兒子的安危冒險,包子現在無論在哪裡,明理暗裡的護衛足足有一個連。

大帳里只留下兩人,楚非歡給秦長歌斟了杯茶,淡淡問:「陛下沒事吧。」

「嗯。」秦長歌掉開眼,不接觸楚非歡目光,低頭專心喝茶。

楚非歡抬眉,目光如水在她微紅的臉頰上拂過,眼神微微一痛,隨即平靜的道:「我見你昨夜未歸,也沒有信來,便知道不會有事。」

秦長歌臉上騰騰的發起燒來,再次含煳的唔了一聲,將臉幾乎埋進了茶盞里。

心裡亂糟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非歡和自己同時接到蕭玦被刺的消息,非歡卻沒有跟去,他是不是已經預料到蕭玦不會有事,所以給自己留了和蕭玦單獨相處的機會?

自己一夜未歸,非歡心裡會怎麼想?

秦長歌的手指在茶盞外沿毫無意識的畫圈圈,想著和非歡這兩年來的種種心路歷程,非歡對她,先是拒絕,不願拖累她,然後又因為某個原因,試圖對她追求,並希翼和她歸隱山林,身體和武功復原後,按說他當可完全拋開最初的顧慮,全心追逐,然而他的神情舉動,雖然真誠依舊此心不移,卻又多了分若即若離,有時候甚至覺得他,隱隱的苦痛和矛盾……

秦長歌這裡沉吟半響百轉千回,楚非歡卻沉靜如舊,只道:「既然那邊沒事,這裡正好有事等你處理。」

秦長歌愕然抬頭,問:「有新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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