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五十一章 炸山

密道尚未開啟,卻不知從哪裡起了一了小小的風,旋轉著貼近水面,起了一個個精緻漩渦,令人想起,依稀彷彿,那個逝去的孩子,曾經也擁有過一對世間最明媚的笑渦。

風裡,素玄抱著懷中女子冰涼的軀體,神色之間一瞬間空無所有。

風裡,睥睨天下從不低頭的開國皇后,生平第一次因為苦痛,深深俯下身去。

她彎身的姿態艱難而疼痛。

宛如一種,贖罪的姿勢。

素玄慢慢抬眼,看了看秦長歌,他目中什麼表情都沒有,瞳仁黝黑如永遠不見天日的深獄,他抱著水靈徊,緩緩繞過了秦長歌。

那前行的步子竟然有些踉蹌,秦長歌身側的蕭玦下意識的想扶住他肩頭,卻在將要觸到他的那一刻,收回了手。

讓他……一個人安靜吧……

蕭玦看著他的背影,沉重而漂浮,令人覺得似乎只要不小心觸著,就會立刻碎成千片,徹底崩潰。

這一刻的深水,淹沒人世間一切歡樂的提岸,要等到多久多久以後,才能掙扎得出?

蕭玦悠悠嘆息,他亦是痛苦的過來人,長樂妖火,曾經焚盡了他三載的歡樂,他比誰都清楚此刻素玄的感受,何況,素玄只怕還要比他更多上一份「我不殺卿卿,卿卿因我而死」的自責與內疚。

還有……長歌。

擔心的扶住秦長歌,蕭玦細細注視著她的神情——長歌一生里明銳決斷心狠手辣,卻並無傷害無辜之事,並無虧欠人心之處,然而今日之事……

誰都沒有錯,卻釀成大錯。

世事弄人,一至於斯。

水聲悠悠,不絕流淌,永不知人間悲愁。

素玄抱著水靈徊,緩緩上岸,上行幾步階梯,又是一盞做成童女托盆狀的青銅燈。

盆里,果然有一處圓形的孔,先前,通道的那端,水靈徊就是將手指伸進了那樣的孔,從而失去了自己的手指和生命的。

蕭玦和秦長歌立即同時伸出了手,卻被素玄決然拂開,他力道之大,將秦長歌揮得一個踉蹌,蕭玦手一伸拉住她,深深一嘆,無聲退了開去。

素玄將手指卡進圓孔,輕輕一勾,轟隆一聲,前方看起來只是山壁的地方,突然出現門戶,緩緩開啟。

秦長歌盯著素玄的手。

沒有鮮血流出。

素玄緩緩抽出手,手指完好無缺,他似乎有些遺憾的望著自己沒有傷痕的手,怔怔的出神。

秦長歌回望幽幽水道盡頭,那已經看不見的那處水家密室里,那個開門的機關,到底設置了什麼樣的傷害,來懲罰擅自泄露家族祖先停靈重地的水家子弟,已經註定將成為永久的謎,伴隨著這個女孩的亘古沉睡,永遠沉沒,無人能解。

秦長歌只大約猜出,那是血祭的機關,鮮血湧出,積蓄到一定位置,沖開機簧打開暗門,多餘的鮮血便從石蛙口中流出。

而水靈徊當初的猶豫,是緣於她的不同常人的體質,別人只是殘肢的傷口,於她就成了死亡的切痕,秦長歌深恨自己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有種人是不能流血的。

暗門開啟,新鮮的空氣與外面逼人的翠色霎那湧入,那麼鮮亮的顏色和感受,彷彿是那個孩子給人的感覺,然而這一生里她再也 能如此鮮明,然而他們這一生里再也不能看見那個總愛翠綠緋紅鮮黃素白,將色彩穿得界限分明的小小少女。

她的鮮明,結束在那一段暗無天日的深水裡。

是不是預見到結局的蒼涼和灰暗,所以那十六年里她拚命著亮麗逼人?

素玄緩緩抬頭,迎著暗門開啟處那一縷日光,似乎有點疼痛的眯起了雙眼。

日光燦爛的逼過來,日光里,有人在盈盈沖著他笑……素玄,你賠我的鈴鐺兒……你賠你賠你賠……

她說起鈴鐺的時候總要帶個兒字音,舌頭微微翹起,聽起來嬌俏而玲瓏,自己也宛如一個到處都在響的漂亮鈴鐺。

那麼活力四射的女子,玲玲脆響著闖入他生命的女子,怎麼會變成了此刻,他臂彎里那個冰涼脆弱的軀體?

素玄伸出手,輕輕擋住了那道鮮黃的日光。

他喃喃道:「我賠……」

他身側,秦長歌輕輕震了震,她默然握緊嘴唇,森然的望著暗門之外,已經遠遠越過猗蘭疆界的深綠的山巒。

有一種崩毀難以復甦,有一種廢墟不能重建。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決然跨出了門外,並用力一拉,將一直站著不動的素玄拉出門。

蕭玦很默契的走在最後,阻攔住回去的路——他和秦長歌都很害怕,素玄會在他們走出後將暗門關閉,將自己永遠留在暗道中陪伴水靈徊。

素玄立於朗日長風之下,不動,不前行。

他素來挺直頎長,五陵年少烏衣子弟般風度優雅的背影,這一霎似也因沉重的背負而微微佝僂。

秦長歌回身看他,她神色憔悴痛苦卻已恢複平靜從容,她冷冷盯著素玄的眼睛,輕輕道:「……素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知道你覺得對不起她,我也一樣,在她面前,我們都是罪人,而我的罪,比你更重。」

素玄抬眼看她。

他目光亦如深水,水底翻湧無盡波瀾,每個起伏都是疼痛的傷痕。

「我明明看出她的為難,我明明知道她此去定有難處,我明明清楚她擅自開啟祖先陵寢必將受到懲罰,但我為了大家脫險,為了一己私心,我裝作不知道,我自欺欺人的以為,一點小小的懲罰不會要了她的命。」

秦長歌深深看著水靈徊,用唯一能動的那隻手,輕輕撫過她冰冷的臉,一字字道,「是我,殺了她。」

素玄的手抖了抖,蕭玦目中泛起痛色,正想說話,秦長歌已經繼續道:「但是,素玄,我不會因為我的錯誤去將自己賠給她,因為她要我的命毫無用處,而她更不會願意看見你自責傷心,將一生就此頹然虛擲。」

她揚起臉,眼底水光晶寶,在南閔之冬溫暖的陽光下鍍出流麗的反光,「素玄,靈徊徊愛著的,是那個深夜闖入猗蘭谷,揮手間連過三關的你;是那個觴山之巔,大笑著毀去她的鈴鐺,還說要打她的你;是那個立於武林庸庸眾生之上,俯視天下笑看風雲的你。」

「你若想她含笑九泉,你若想用她最希望的方式永遠懷念她。」

「請,繼續做回當初那個你,那個她所深愛膜拜,用盡生命去愛的你。」

素玄沉默了很久。

他長立風中,風聲嘶嘶似馬鳴,風聲悠悠似水流。

多年以前,街角駐馬的少女,勒韁之下,一聲馬嘶喚醒了他瀕臨死亡的神智,她淡淡下俯的臉,如一朵艷麗光明的花,照亮了他餘生黑暗的歲月。

多年以後,猗蘭密道下水流悠悠,女子的笑意綻放在青銅燈的微弱光芒下,她貼近了他,再輕輕離開,從此帶走了他心深處的某一處溫暖。

世間一得一失,一飲一啄,似有天意。

森涼而輪迴的天意。

良久,素玄微微仰起頭,對著雲端之上,那個迤邐飄近似有若無的笑靨,微微一笑。

他道:「你放心,我明白。」

轉過臉,看著秦長歌,他淡淡道:「抱歉我不能陪你去找非歡了,我得先給她找個她喜歡的地方住下。」

深深看進他的目光,良久,秦長歌道:「好。」

素玄再不多話,抱著水靈徊決然離開,他雪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翠綠的叢林之中,在他臂彎之處,女子飄落的烏亮黑髮綢緞般的在風中招展,宛如生時。

秦長歌和蕭玦,目送著他離去,落木蕭蕭長風悠悠里,心中生起離別的蒼涼和悲切。

那些永生不能圓滿的憂愁,終究換不得命運的憐憫回首。

班晏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

秦長歌不想關心她的下落——她只要活著,那麼就一定不會放過水鏡塵,如果不是因為水鏡塵是靈徊的三哥,秦長歌其實很想自己就先殺了他,現在有班晏,那更好。

南閔玄螭宮和猗蘭谷,兩大勢力一直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和平,如今終於撕破臉皮,一場碰撞勢不可免。

秦長歌打算趁亂取得踏香珈藍,然後回國整軍,趁兩方打得兩敗俱傷之際,將南閔給收拾了。

此次南閔行,心傷身傷,若不要回點利息,著實會鬱悶吐血。

環顧了下地形,秦長歌確定現在竟然已經到了猗蘭外圍山脈,換句話說,非歡現在反而應該遠遠在她身後。

兩人當下不再猶豫,蕭玦一把拉起她,飛奔向原先非歡等待他們的谷外。

路程挺遠,地形複雜,兩人不熟悉方向,居然繞了將近一天一夜才找回正確的路,好容易遠遠的看見熟悉的地方,以兩人的目力都已看清楚谷外景象,秦長歌步子晃了晃。

那裡已經沒有人,谷口崩毀,緊緊挨著的谷外自然也受到波及,樹木地面都被砸得支離破碎,那些支起的帳篷早已被壓在滾落的碎石下不成模樣,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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