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三十一章 重逢

朝陽升起,一線光芒,有如長天之劍,噼開黑暗。

日升原野上少年策馬賓士,衣帶亦如劍劃開北地翠綠蒼黃的風。

身軀和馬貼成一線,一條黑色的明銳的線,黑色的軌跡前一秒尚自攝入瞳孔,下一秒已經尋不見蹤跡。

又或是一支射穿廣袤大地的鳴鏑,風聲雷動的穿越浩瀚碧野。

秦長歌單人獨騎,飛奔與幽州緊鄰的靈州。

大軍調撥需要時間,如今她已來不及去城外軍營指揮此項事宜,只能命令屬下隨後趕來,自己單身上路,與時間賽跑,搶回所有人的生機。

逐風追月,馳至天明,前方,靈州城外十五里,一個規模完整的小鎮般的連綿建築出現在眼前,鎮中,分布著一座座兩層樓高的建築,都是高大結實的庫倉。

長林糧庫到了。

靈州長林糧庫,是西梁欽定軍糧總庫,立國初便有明旨:存糧萬石,一年一換,非戰時奉旨不得開庫,擅取糧草一芥者,誅。

守糧官紀震,職在三品,是土生土長的北地軍人,因為不受幽州都督曹光世待見,被排擠來,做個日日數糧袋的守糧官。

官場嗟跌的紀大人,性子愚拙固執,不認為自己的行事為人有何不足之處,將命運的不如意一切歸結為懷才不遇,時運不濟,自此時時悵嘆,日日傾倒酒鄉。

秦長歌一馬長馳直入糧庫時,他正在鎮上小酒館聽曲買醉。

秦長歌報出身份時,官低兩級的紀大人不情願的擱下酒杯,顫巍巍的行禮。

秦長歌一伸手,還未來得及虛扶,紀震已經自己挺直了腰,斜睨了秦長歌一眼,心中暗暗憤懣,為何眼前這個年輕得胎毛未退的少年,已經是中央堂皇機構的一品大員,而自己混跡官場多年,鬢髮已蒼,卻還只是個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做個閑得抓虱子,沒油沒水的守糧官?

因此秦長歌一說要借糧,他想也不想立即搖頭,大約覺得這個要求太過荒誕,語氣里忍不住對這個「不知輕重的毛孩子」生了幾分輕蔑,「趙大人,國家律法不用下官教你吧?你借糧說起來簡單,卻是在要下官的腦袋,下官怎麼能夠罔顧律法,將一家老小的性命,平白無故的送給你?」

「我說了,朝廷若有怪罪,我一身擔之,」秦長歌忍著氣,沒辦法,自己的人還沒來,沒有他的支持和配合,糧食是拿不出來的。

「你一身擔之?」紀震拿惺忪的醉眼看秦長歌,不緊不慢的悠悠笑,「趙尚書,少年幸進,果然意氣非凡,可吞虹霓啊……只是可惜,你的腦袋,也不比紀某重上幾分罷?」

他放縱的瞄了瞄秦長歌,還拿手比了比她的頭顱,似在稱量份量,隨即裝模做樣的搖頭,借酒裝瘋,有意埋汰眼前這個孤身前來,令他看得不舒服的少年顯貴,隨從的兵丁立時也捧場的一陣吃吃的笑。

深吸一口氣,秦長歌決定再忍他一次,笑道:「趙某的腦袋自然不如紀大人厚重有容,不過紀大人也不必擔心,趙某在來前,已經給朝廷遞了摺子,所謂事急從權,陛下深仁厚德,定然不不願放著糧庫不支用,卻任幽州餓殍遍地,災民暴動以致攪亂民生,一定會准了的。」

「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口口聲聲陛下,可記得陛下說過,軍糧是國家戰備,決不可輕易動用?眼下各國勢力不寧,齊皆窺視我西梁國土,你動了軍糧,如果北魏打過來呢?屆時陛下調用,我拿什麼餵飽大軍?萬一因此打敗仗,那些死的人,不是人?」

默然半晌,看著對面自以為已經憑藉絕頂詞鋒和彪悍辯才,將她說得啞口無言而洋洋得意的紀震一眼,秦長歌微微一笑,道:「是我思慮不周,受教了。」

她甚至微微一禮以示歉意,紀震象徵性的扶了一下,滿足的捋須笑道:「難怪趙大人少年得志,單憑這份謙沖雍容,知錯就改的泱泱之風,便不虛盛名啊……」

秦長歌笑得越發謙虛,「您誇獎了,紀大人是前輩先賢,莫言當執弟子禮求教之。」

紀震得意的呵呵大笑,手一招,道:「趙大人,你憂國憂民之心,下官佩服,只是那些骯髒賤民,死幾個便死幾個,反正過不了幾日便有糧運來,鬧事,出兵鎮壓便是,辦法多得是,不值當咱們為這種不知好歹的賤民冒險。」

「大人真是老成之言,」秦長歌乾脆一掀衣袍,不急不忙在桌邊坐了下來,她在桌邊似是出了一霎的神,隨即搖了搖酒壺,笑道:「在下衷心感佩,可否借花獻佛,容在下敬上一杯?」

紀震大笑著連道不敢,卻已立即坐了下來。

笑著給紀震敬了杯酒,看著他一飲而盡,抬眼瞄了瞄幾個護衛的兵丁,秦長歌道:「我與老兄一見如故,蒙老兄點撥深有所悟,有幾句體己話兒想和老兄說,只是……」

紀震立即揮手趕走了幾個兵丁,「去去!不要妨礙我和趙大人說話!」

喜笑顏開的湊近秦長歌,心想著也許和這少年顯貴攀上交情,折服了他,許是能夠調出這鬼地方,換個肥差。

「我想說……」秦長歌看著他,慢吞吞道:「你該煳塗了……」

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紀震腦中突然一暈,卻又沒有完全暈去,只覺得眼前景物突然一晃,水波般影影綽綽動蕩不休,對面少年清逸的容顏,也有些怪異的扭曲了。

語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煳卻令人安心,有種溫柔熨貼的感受,令人不想拒絕對答。

「糧庫有多少位副守?」

「糧庫如何開啟?」

「鑰匙在何處?如何使用?」

「副守糧官都是哪些人,現在何處?個性如何?」

……

一一回答,根本意識不到對方問什麼,紀震最後朦朧的看見少年倒盡杯中和壺中酒,直身而起,聽得他淡淡道:「……我本想殺了你,我連祭弔墳墓的躬都給你鞠了,但是最後一刻我放棄了。」

空氣中沉靜下來,少年沉默了頃刻。

好像很久之後,他模模煳煳的聽他道:「……我要盡量為非歡積福。」

他的最後一抹視線里,是少年決然開門而去的背影。

邊陲小鎮長林,在平靜了很多年後,於一個看起來最平凡的日子,迎來了一個寒氣凜冽的場景。

一路以絕殺手段實現仕途升騰的殺頭尚書秦長歌,在長林小鎮,再次給當地居民們留下了關於她的永生難忘的記憶。

長林糧庫庫門開啟,需要所有副職守糧官和紀震一起到場,每人手中鑰匙一把,在相關記錄上做過開啟記載,方可一起使用。

秦長歌哪有時間一個個找來等開門?她必須要在日正中天,充當運糧隊伍的大軍趕來之前,把所有糧庫都打開,這樣才能來得及如約趕回,給幾十萬翹首期盼的流民一個交代。

現在災民的情緒就像一個火藥桶,暴躁煩悶,經不得一點撩撥和不順,秦長歌很想將日期定得寬限點,可是災民們定然不願等待那麼久,每刻時辰流逝,都會造成垂危的災民死去,而死去的人越多,耐心和信任,便會消磨得越發單薄。

一天一夜,是一個極限。

秦長歌也不願拖延,她寧願在一日一夜間奔去半條命籌措糧食,也不願讓非歡在那種危險之境中多呆上一刻。

沒有誰等得起,那麼,阻攔我的人,就是我的仇人。

出了酒館門,秦長歌立刻抓了十個兵丁,冷笑著每人彈了一顆藥丸到嘴裡,告訴他們這是催命奪魂斷腸十全大補丸,要人三更死不能四更活,想要活命,每人必須得在一刻鐘內找到每庫的守糧副官,在糧庫前集合。

於是長林百姓便愕然看見一幕平日懶散得一步三拖的糧庫兵丁,以媲美奔馬的速度一路狂奔。

一刻不到,秦長歌就在糧庫前等到了所有守糧副官。

第一句話秦長歌就是:「鑰匙帶來了么?」

十個人面露驚訝之色,秦長歌一封文書刷的扔過來,眾人看了,一起拜倒:「尚書大人!」

秦長歌笑笑,道:「開庫罷。」

她一指被她帶到糧庫門前,看起來軟癱如泥的紀震,道:「幽州賑糧被燒,饑民暴亂一觸即發,我前來借糧,時候若有不是,與你們無關,紀大人已經被我勸服了。」

她勸服兩字咬字極重,眾人看看紀震模樣,誰知道他是個什麼辦法「勸服」的?大多人都不想被這樣「勸服」一把,再說眼前這位趙大人,名聲可大得很,殺神。

迫到眼前的殺神,和暫未到來的處罰,兩害相權取其輕,眾人乖乖的掏鑰匙。

卻有兩人梗著脖子,不言不動。

秦長歌看過去,帶著笑意,輕輕問:「冷超,匡建齊?」

那兩人互望一眼,目中有驚異之色,卻仍有恃無恐硬硬的施禮,「是!」

盯著這兩個據說因為後台很硬所以脾氣很大的副官一眼,秦長歌問得客氣。

「兩位大人有異議?」

冷超上前一步,話語硬邦邦冰雹般砸來,「下官別無他意,下官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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