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五章 縱情

「你要誤了人家應試了,」蕭玦將怒火捺了又捺,盯著玉自熙緩緩道:「讀書人不容易,十年寒窗懸樑刺股,就這樣給你攪了你於心何忍?你看上誰是你的事,龍陽之好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事體,你居然拿來和朕有商有量,要朕賜你孌童?你將我西梁堂皇國體置於何地?將朕這九州之主置於何地?胡鬧!回府思過去!」

秦長歌睜大眼看著蕭玦,差點鼓掌讚歎。這傢伙歷練出來了啊,滴水不漏冠冕堂皇,應對沉著分寸有度。更難得是印象中那個有點暴烈的性子,也開始收放自如拿捏得當,竟是一點破綻和空子都沒給玉狐狸占著。皇帝這個最鍛煉人心智城府的職業,果然不是白當的。

她不好鼓掌,太子爺卻是可以盡情表達自己的由衷讚賞的。

「妙哉斯言!」蕭包子大力拍掌。最近聽賈端老頭子的課,聽得最多的就是這句,現搬來應景,又滿面嚴肅的對秦長歌一擺手,「這位……先生,你快去考試吧。」

「小生謝陛下、太子隆恩!」秦長歌立即應聲,極其利落的從玉自熙手中扯回自己的衣服,背著自己的籃子一溜煙跑了。玉自熙挑了挑眉,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面色沉肅盯著他的蕭玦,笑了笑,媚聲道:「微臣也……謝主隆恩。」說罷一禮,搖曳生姿的揚長而去。

一場風波由此化為無形,秦長歌在跑向貢院大門時同時做了個手勢,暗示凰盟護衛中止計畫——蕭玦來得這麼快,超出她意料之外,本來還想指使手下裝模作樣去燒玉自熙隨時帶著的那盞燈以便調開他——誰都知道那燈是玉自熙的命根子,除了上朝時放在籤押房,其餘任何時間都隨身不離。算了……惹急了這狐狸,炸了毛也是不成的。

三場考試,六日,九日,十二日各開一場,每場三天。小小號房九天足不出戶,秦長歌用一大半的時間睡覺數手指,其餘時間應付那些經義策論詩賦。最後一天考完,背著小提籃出來。陽光燦爛得近乎熾烈,對面街邊白玉樹上開得奇香四溢,大如玉盤,入眼有一種清艷逼人的美。秦長歌迎著日光閉了閉眼睛,目光下移,這才發現斜倚樹邊的黑衣男子。

眨了眨眼睛,秦長歌站定,又仔細的看了看。

對面,頎長的男子一身普通黑衣,有點訕訕的迎上她的目光,英銳的長眉下目光堅定,臉卻微微發紅。抿了抿唇,秦長歌看看自己的男裝,眼光向城西飄了飄。她最近搬了家,現在住在城西,那裡是中等民戶集居地。小小的院子,里外三進,住著家鄉發大水現在來郢都投奔親戚討生活的遠房兄弟三人,最裡面一進住了有病的兄弟,第二進住了大哥夫婦,第一進和偏房住著兩個沒成家的兄弟——有病的,自然是楚非歡;大哥夫婦,是祈繁和鳳凰盟女弟子的假冒夫妻;另兩個是容嘯天和秦長歌。大家都改了裝,有滋有味的過起平常生活來。

秦長歌的意思是:咱身份現在都不方便,去家裡。

不料對面的蕭玦卻沒動步,眼光向城門方向飄了飄。

呃……出城?

做什麼?

眼光再向旁移了移,一匹看出來腳力上好卻不打眼的黑馬在一旁打著響鼻,踢踢踏踏意態悠閑的轉著。

對面,蕭玦對著她疑惑的目光,做了個口型。

「犒勞你,出城轉轉。」

皺皺眉,看了看皇帝陛下沉默卻執拗的神情,隨即無奈一笑,秦長歌很輕的搖搖頭,做了個「你先」的手勢。

蕭玦的眸子如啟明星一般灼灼的亮起來,立刻轉身牽馬而行。

街上人潮流動,匆匆來去,無人注意到一前一後兩個「男子」,以著同樣的步調和目的地,懷著不同的心緒和回憶,緩步前行。

午後的風清爽乾淨,風拂去前方男子烏亮的發,秦長歌的目光,這一刻微微有些遙遠和柔軟。

恍惚間時光倒轉,十六歲少年憤然回首,眉目清亮。

蕭玦,我們似乎曾經,這般向著同一個方向,漫漫行路。

卻又不知在何時,錯失了彼此的路途?

蕭玦牽著馬,在前方慢慢的走,他的步子穩定而堅實,修長的身形永不會被人流湮沒。他行得並不十分急切,雖然企盼和長歌單獨相處的美好,但是這條路,這般一前一後的漫步而行,似乎也可以走得再長些。這一刻時光靜好,全心去愛的人就在身後,一轉身便可觸摸到她的容顏,那是種多大的幸福?

而那種身後有牽絆,有目光暖暖燙上後背的滋味,自己又暌違了多久?

蕭玦的目光,也漸漸遙遠……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過類似的一幕。

那年……長街前橫刀裂門的少年,擔一肩瑟瑟秋色,盯著在自己面前緊緊闔上的大門,聽著門後兄弟們放肆的鬨笑,死死咬唇不語,然而那深黑眸瞳,早已無法抑制的泛上淚光。卻聽得身後少女輕笑,似一朵嬌花飄落枝頭般輕而俏。

她與他一番對話,淚光被燃起的希望之火霎時烘乾,只是猶有幾分疑惑,他上下打量她——這麼美,這麼纖細,

這麼小,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宛如夢境,美好如斯,那麼那些振人心懷的許諾,是不是也是一個極易被驚破的夢?

「跟我來。」

少女眼光流轉,立時看出他的疑惑,一轉身,留一個秀致優美的背影。

他有些猶豫,卻不肯多想的立即跟上。

她在前,他在後,他的眼光,一直粘在她的背影上。一個人的輪廓,怎麼可以生得這般精緻恰好?那流暢起伏如詩,再或者,天邊那一抹虹霞的嬌艷……

那一刻他恨自己未曾好好讀書,記憶里那許多千年以來薈萃文人精華思想的華言錦句,到了絕頂的容姿面前,似乎都失了色,顯得斧鑿而有匠氣,不如這女子麗質天成,驚鴻游龍般的靈秀。

兜兜轉轉出了城,在一處破舊的祠堂前停住。她回身對他一笑,拂了拂積滿塵埃的祠堂香案。

只是輕輕一拂,香案便輕若無物般飛起,生生挪移到了另一邊,香案下,露出一方圖案。

他驚訝得瞪大眼,這女孩不過十三四年紀,怎麼有這麼一身驚人的功夫?

她卻斜倚牆邊,微笑對他招手,「來,看。」

他依言上前,自己都奇怪素日不算聽話的自己,今日怎麼對一個比自己小的女孩言聽計從?然而眼前小小女孩,溫柔眼光里自有博大境界,目光凌雲,氣象萬方。

他不由自主垂下目光,卻是一方青石雕刻,共分四副,飛龍在天、足攫巨龜、砸龜於石、龜死龍舞。

雕刻者筆力非凡,只是寥寥數筆,卻意象傳神,將龍的神威龜的猙獰,龍的飛舞天驕龜的垂死掙扎都盡現於指下,令人一見之下,便神為之奪。

他被這似有魔幻之氣的圖像吸引,目不轉睛。耳邊突然響起少女淡淡的語聲,聲音極近,她垂落的發在他的肩,亮若黑緞,帶著芬芳而沁涼的薄荷杜若香氣。

「元太祖元烈,據傳為其母夢神龜而生,其後起於草莽,奪曄皇朝天下而代之,歷五代帝王,倒行逆施,德行微薄,以致元王朝不過數代國祚,便已近衰微之境。天道輪轉,氣數將盡,此當英傑輩出,爭雄天下之時,此當君,有為之時!」

他愕然抬首,「我?」

「你。」眼前少女長發飄飛,目色幽深,帶著命世者的靈慧與透徹,一抹夕陽暮色里宛如神女。

「你出生於元靜帝十八年,屬相龍,八字為辛辰、丁酉、庚午、丙子、『此命為人仁孝,學必文武精微。幼歲浮災,並無妨礙。運交十六歲為之得運,諸事遂心,志向更佳。命中看得妻星最賢最難,柱中四方成格禎祥』。」

見蕭玦一副有聽沒有懂的模樣,她一笑,"總之,這是天賦甚厚的強勢命造。至於這祠堂中的圖騰,系我大師兄十六年前雲遊天下,路經此地,見某府生子,祥雲瑞靄紫氣東來,靈機所觸遂卜了一卦,刻下此圖。此龍繪金甲

十六,起於雲端,預示新主騰起之機,腳下之龜,元王朝也!——天與弗取,反受其咎,蕭兄,你可明白?"你可明白?

碧落神山履足紅塵的幼齡女子,輕啟朱唇,寥寥數語,如巨劍噼落,為他砍裂出一方新天地,於塵世的壓抑的黑暗的捆縛的一角,透進新鮮的清甜的沁涼氣息。

那一方的天地,有火有血,有犧牲有白骨,那些戰場上頭顱落於他懷的兄弟,那些灑落於草根底的無名戰士的熱血,那些刻於記憶中一步步行來的艱辛與熱淚,終究締就了十六歲少年腳下堅實的帝國,終究不負了他解民倒懸,推翻逆政的多年心愿。

蕭玦帶著沉湎的微笑和淡淡的憂傷,邁步出城。回憶里時光總是過得很短,彷彿只是一轉眼,自己便站在了城郊野外的山坡上。

他回身,凝視秦長歌。

春風和煦,碧草如絲,不遠處桃花開得熱鬧,宛如一場香濃的盛宴,山坡下一道溪水清澈見底,蕩漾著被風吹落的粉色桃瓣。

一色藍天下飛燕啁啾,黑色身姿划過的弧線有空靈清絕之美,藍天下青衣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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