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六國卷 第一章 六國

日光燦爛,萬里郎闊,一線飛檐,斜挑長空。

飛檐頂蓋黃琉璃瓦鑲綠邊,望柱下吐水檐首,下接圓形殿柱,兩柱以飛龍雕接,龍頭出檐龍尾入殿,飛揚騰躍,帝王之姿。

大殿高峙十丈,漢玉雲磚白雲般延伸,殿頂深黃翠綠寶光燦爛的明瓦,正中拱火焰寶珠頂,殿前兩明柱有金龍盤柱,殿中梵文天花降龍藻井熠熠生輝。

殿內窗牗壁帶,寶座屏架,熏爐香亭,多半呈深黑之色,和滿目燦爛渾金恰到好處的調和,倍添皇家雍穆隆重,氣度雄渾。

北方壬癸水,主黑。

北魏皇宮。

以北魏國體建制,皇宮應稱王宮才是,然而除了尚未稱帝,北魏諸般建築規制,禮儀法度,皆是帝朝規格。

北魏雄心,可見一斑。

時將近午,熏風輕送,廣殿深深深幾許,

一方出自中川刺繡第一名家尤惠之手的絕版名綉「飛龍俯典」屏風後,檀煙裊裊,一男一女,對弈無聲。

良久。

黑曜石扳指光芒流轉,深黑如眸,敲擊在拜年沉香木棋枰上,篤篤有聲。

一角琥珀色綉明黃螭紋秋香鍛袖尾輕輕拂過棋枰,修長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輕笑,啪的一按,「著!」

對面女子微微偏了臻首,黛眉輕揚,眼波如水從棋盤上流過,半晌皺起俏鼻,微嗔道:「陛下這棋忒深沉了,竟是誘臣妾入彀哪,可憐臣妾數條大龍左衝右突,還是逃不開陛下的網去。」

「你逃不開朕的棋網,朕又何嘗逃得你的情網?」對面男子抬首,一縷微笑,在檀香淡白的煙氣中不住游弋,容貌不算俊秀,然一雙眼睛光華暗斂,深沉若海。

「臣妾亦為陛下所網。」女子含情脈脈,神情間兼具少女的天真與婦人的風韻,粲然一笑間明朗甜蜜,滿滿是傾心的欣喜。

男子一笑無言,伸手輕輕拍了拍她丁香色平金綉寶蓮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柔荑,那女子笑容亦如衣色般嬌柔淡雅,神情婉孌,低首再次細細端詳棋局,忽笑道:「陛下棋力非凡,只是素行厚重沉穩之風,今日卻有所異常,攻殺凌厲,落子如飛,倒令臣妾一時措手不及了。」

「你棋路敏捷,多有妙招,只是有時失之於略急,」男子沉聲道:「朕一換棋風,你便措手不及,輸也該當。」

女子嬌笑道:「是,臣妾受教。」

她眨眨眼,神情間可愛而微微狡黠,「臣妾雖輸了,但是能換得陛下一番教導,可比贏了還值。」

「純妃,你就是這點最好,不小家子氣,」男子笑道:「宮中諸妃,雖說多有出身比你高貴的,但論起大度風範,非你莫屬。」

「臣妾謝陛下愛重,」純妃淺笑一禮,「諸位姐姐出身高貴,教養端方,各有純箴不及處,皇后高貴雍容,容妃姐姐良善溫和,瑜妃姐姐巧心靈慧……」

「得了得了,朕說一句你說一堆,生怕漏了誰,」男子又好氣又好笑的打斷她,「你我靜室對弈,朕對你幾句贊語,你還怕傳到後宮打翻醋罈子?」

他突然斂了笑容,注視純妃半晌,喟然道:「朕知道……你在宮中因為出身緣故,大約日子不好過,等忙過這陣子,給你提一提,你升了位,那乾子小人也不敢在嚼你舌頭了……」

「陛下,」純妃急急跪下,揚起首時眼眶已經紅了,雪白容顏宛如一朵玉蓮花,嬌怯不勝,「臣妾沒有受委屈,陛下千萬不可如此想,後宮姐姐們待臣妾都好,就算偶有小小不快,也是出於心系陛下,但望雨露均沾的緣故……」

……

「嗯,朕知道了,朕也乏了……」男子含笑聽完,將棋盤一推,道:「朕總是知道你的……你跪安吧。」

順從起身,女子謙恭一禮,盈盈拜退,行至殿口,突關切回首,道:「陛下今日似有鬱郁之色,臣妾可以為您分憂嗎?」

男子似乎正在神遊,手指摩挲著榻前一封剛拆封的書簡,心不在焉的道:「唔……她回來了……」

「誰?」

蘧然一驚,男子這才發覺自己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揮揮手,道:「沒什麼,你去吧。」

溫柔一笑,女子邁出殿門,轉過迴廊,丁香色灑淡墨折枝銀花的長裙裙裾拂過九曲長廊,姿態優雅而平靜。

只是身子方轉,神色突然森冷下來,眉目間如覆上一層淡霜,剛才的巧笑承歡,溫柔嫣然,頓如被風捲去了無蹤。

「娘娘,」身後宮女輕輕問,「剛才您有三次機會可以贏的,為何……」

「蕊深,」女子回身看她,「你的棋藝也算長進了,居然連幾次機會都看的出來。」

「娘娘是我北魏第一棋手,婢子伺候您,也多少算學了幾手,」宮女笑道:「只可惜娘娘您韜光養晦,這第一棋手之名,總讓給陛下。」

「我和他爭什麼?」女子一抹冷笑譏誚深深,「在地王面前逞強,不啻於找死,我還沒那麼笨。」

她沉吟著,踱過花廊,縴手輕輕挽起嬌花一朵,將那嫩紅顏色,在指尖,慢慢的輾碎了。

抬起手,對著日光反覆的照,十指纖纖,根根如玉,十個指甲飽滿如貝,光澤晶瑩,再被剛才的碎花染上清紅色澤,越發嬌嫩如花瓣……嬌嫩的年華,嬌艷的風采,如此值得呵護珍惜的美麗……只是,誰來呵護?

她冷笑,一聲比一聲冷。

「他今日心不在焉,棋力極亂,我試探一句,他哪裡肯說?不過,當我不知道嗎?西梁皇后沒有死,他不舒服呢。」

宮女乖巧的俯首,一言不發。

抬首,仰望國土之西的天際煙霞,女子明艷的容顏滿是奇異的嚮往和不甘的傲意。

「多年來養晦韜光,和那些庸脂俗粉周旋於這深黑壓抑的北魏皇宮,整日里那些胭脂水粉誰家兒郎,整日里應付那些爭寵奪利求子升位……真是白白辜負了我的心胸智慧……西梁睿懿,秦氏長歌,你真幸福,你生於亂世,生來即擔負救世大業,你師門驚動天下聲名卓著,行走何處都有人因為你的名門出身而心生敬仰自願追隨,你選上的皇帝就是你的丈夫,他以帝王之尊,明明可以坐擁天下美色,卻為你漠視六宮專寵一人生死不改……我聽著你的傳奇成長,案頭堆滿了市井文人靠撰寫你的人生討生活的各式野史,我熟透了你——以區區女子之身,生成神後,死為傳說,如今又捲土重來,再掀六國風雲,你,還要創造多少個奇蹟?」

一聲冷笑,她突然輕聲道:「真好……我一直恨自己未能趕上那個時代,恨我進宮時你已死去,如今你還活著,真好……大亂將起,風雲鼓動,正是英傑出世之機,秦長歌,你等著,我一定會讓你看見,內川大陸上,不是只有你配成為天下人畏懼敬仰的鳳凰旗幟,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完顏純箴,沒有你的生來優越,卻會做得比你更好,我一定要讓你明白,我,才是整個內川大陸超越一切的最有手段的女人,我一定要讓你跪在我的腳下,雙手奉上你西梁玉璽,稱我,陛下!」

廣殿深深,光線黝黯,九龍榻上棋枰依舊,黑白子已歸入棋簍,男子猶自端坐,於繚繞的煙氣中沉思。

半晌,他道:「如何?」

對面明明沒有人,卻有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回答:「此女藏拙。」

「朕不是說這個,」北魏之主雙眉一挑,直視屏風另一側,「她藏拙也藏了很久了,朕當真不知?她要玩什麼,由得她,終究翻不出浪去,我是說另兩件事。」

「另兩件事其實是一件,」蒼老男聲忽遠忽近,飄邈難定,「你煩躁了?你怕她?」

魏天祈默然,良久道:「父皇等於死於她手下,而當年何不予曾有預言她是我北魏皇族的……」他突然住口,仰首輕吁一口氣,「何不予……也來了,天祀那事,終究是朕思慮不周。」

「你思慮再周也沒用,」老人的聲音一抹譏誚,"晉王的事,她的事,幾乎同時爆發,你真的以為是巧合?

「不是?」魏天祈一驚,「她不是還在海外養傷嗎?如何此事也會有她手筆?」

老人默然良久,任空氣里的沉凝氣氛一寸寸凝結,良久,才如破冰一般,淡淡而厲烈的道:「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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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來了。」

深金厚絨地毯華貴富麗,上面開著更為熱烈的紅色花朵,毯上少年,白玉肌膚,媚眼如絲。

黑髮散披的男子,懶洋洋說完這句話,便好似累倒了般,斜斜倚在嬌媚婉轉,唇紅齒白的少年懷裡,就著他殷勤捧上的金杯,淺淺飲了一口玉梨露。

他抬首,一雙清逸飛揚的眉,黑如凌晨天色。

他的容顏,似乎不能用俊美儒雅英挺秀朗之類形容男子的詞語來描述,他給人的感覺似是流動的,流動的雲流動的風流動的眼波與衣袂……乍一看似乎十分平常,再一眼卻又覺得絕色至無可比擬,靜態和動態各有不同的情致,容貌相比反倒成為次要,神採風華,無可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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