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涅槃卷 第八十八章 瘋子

秦長歌心中警鈴大作,不及多想,端著托盤的手指一翻,將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廢后,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時傾斜,當的一聲碰翻了托盤上的酒壺,秦長歌立即撒手,酒壺連同托盤頓時滾落到正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噹啷一聲酒壺落地,酒液潑灑而出,襄郡主一驚之下下意識的要跳開,不防秦長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無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長裙被絆住,襄郡主立時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聲,而朝廢后直直的栽落下去。

與此同時,廢后的尖叫聲亦起。

她大叫:「你——」話未完,已被襄郡主的衝力帶得身不由己,整個人向後仰去。

而她的身後,就是長壽宮的殿門,長壽宮的門檻,因為太高曾令太后絆倒,所以鋸掉了,廢后一倒,便倒在了門外。

她跌落時雙手亂揮,意欲抓住什麼東西穩住身體,正正抓著襄郡主當胸衣服,將她一同拽倒,撕啦一聲,便見好好的一件水紅色馥彩掐金絲雲紋宮裝被抓裂了好大一個裂口,乳黃織錦繡鴛鴦抹胸上雪膚香肩,都白亮灼目的現於眾目之下。

滿殿的人驚唿著站起,都蜂擁著想往前走,但以為人數眾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鶯啼燕唿夾雜著環佩叮噹之聲,一時亂得不可開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靜等待這一刻的秦長歌一拉文昌,兩人同時驚唿著上前去救,「驚亂」中文昌踢到滾落在地的酒壺,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長歌腳下,她頓時踩滑,身子一趔狙,自己也跌到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飛來橫禍,早已懵了,衣服在這堂皇場合眾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憤欲死,此時秦長歌又撞過來,倒霉事一樁接著一樁根本來不及反應,更加上秦長歌故意加了幾分衝力,立即將已經快要栽到門前丹墀邊緣的兩人又往下推了些許。

而往下,就是長長的漢白玉台階。

三個人齊齊翻滾著滾下台階!

秦長歌不去管那個襄郡主——事實上她已經嚇昏了,滾了兩階,裙子上的系帶便絆在階角停住了,而廢后還在往下滾,秦長歌伸臂奮力一夠,抓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滾了下去。

天地顛倒,光影迷亂,耳邊有風聲唿嘯,驚唿聲從遙遠的高闕上傳來,聽來模煳失真,彷如響在雲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離里,前生後世的宿敵,以一種絕無可能的奇異的相攜的姿態,一起滾落玉階。

玉階上鋪了紅氈,但是依然可以感覺到後背一陣陣硌得巨痛,秦長歌卻不去管這些,只在翻滾間歇,死死盯著廢后眼睛。

而廢后,居然奇異的沒有暈去,也沒有再尖叫,這一路的滾落里,她也和秦長歌一般,平靜的,幽深的,充滿探索但又無比肯定的,望向對方的目光深處。

兩人對望著,翻落。

說起來很長,其實只是一剎間。

滾到最後一階時,秦長歌嘆息一聲,伸指。

督脈,「腦戶穴」。

一指點落,廢后輕輕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盡。

「做瘋子,就做得徹底點吧,」秦長歌緊緊貼在她耳邊,看起來像是一個中心的婢僕,在不顧一切的護主。

輕輕道:「有些天機,無意得知是會損壽的,我是在救你。」

又是微微一震,閉上眼那一刻廢后的目光如星火掙扎著閃了閃,掠過一絲清明,但轉瞬便渾濁暗淡,如燭火飄搖著熄滅了。

從現在起,她是真正的瘋子了。

或者以前她也是,但那樣對世情的逃避的瘋,也許反而造就了某處常人混沌的靈機的開啟,於是,她竟然若通鬼神的知道了一些本不能知道的事。

只是,她永遠註定輸給秦長歌。

輕吁一口氣,秦長歌放下心來,這才感覺到後背竟已汗濕,大約還撞出了一些傷口,汗水淹著了,一陣陣刺膚的疼痛。

原來江太后用意竟在於此。

廢后認出她,別人也許會當瘋話,但太后一定不會。

廢后說一句「是你!」江太后用盡辦法也不會放過她,就算她不怕,但查明真相的道路,勢必添上許多麻煩。

所幸,她天生敏銳的感應,幫她解決了這個麻煩,廢后的那聲尖叫,被襄郡主的尖叫蓋過了。

其實,廢后的尖叫在前,襄郡主在後——只是秦長歌料敵機先,出手極快無人察覺,這一切發生在剎那間,廢后尖叫方起,襄郡主也尖叫著倒向她的身上,在別人聽起來,兩聲尖叫是同時發出的,在別人看起來,廢后的尖叫,是因為襄郡主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秦長歌微微嘆息,先前廢后叫出的那個字,江太后到底聽見沒?

此時長壽宮侍衛,殿上人等,長壽門外禁軍都已被驚動,在長壽門外跪賀太后聖壽的官員們遠遠的探頭探腦,而蕭玦龍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來,他趕到時廢后剛剛昏迷,而秦長歌正努力的支撐著身體,想從刺傷爬起來。

幾乎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蕭玦已經微微俯身,目光快速的打量了秦長歌周身,伸手遞向她欲待攙扶,皺眉道,「傷著沒有?你怎麼那麼莽撞?」

語氣雖冷,說的雖是責怪的言語,但話里的關切還是聽得出的,秦長歌詫異的抬頭,便見細碎的金色殘陽灑落在冕毓龍袍的天子肩頭,背光的輪廓俊朗英銳,濃黑的長眉下,狹長黑眸寶光流動,宛如流金。

他伸出手的姿態,宛如在等候一個暌違已久的攜手。

目光在那隻手上一掠而過,再看看隨後趕來的宮眷禁軍們,秦長歌垂下眼婕,緩緩的爬起身,就勢拜倒,連聲請罪。

伸在空中的手,有些尷尬的停在那裡,頓了一頓,隨即緩緩收回,在袖中握攏成拳,鬆開,再握,再松……如是三次以後,才霍然轉身,也不理會秦長歌,只怒聲道:「來人,送江氏回冷泉宮!」

此時跟在後面給襄郡主披上自己披風的文昌也已趕到,亦自責不已,稱自己無意失手致禍,請太后皇上降罪。

長壽宮的宮人,抖抖索索上前,扶起廢后,蕭玦不看任何人,從齒縫裡冷冷道:「姐姐何須自責,不關你事——找太醫給她看看,再撥一隊禁衛,加守冷泉宮,江氏不祥,出必有禍,為後宮安穩計,以後不用再出來了。」

他冷冷瞟了面色焦黃的安王妃和神情僵木的江太后一眼,神情間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太后直直立在階上,盯著場中人,有心發作卻又沒有理由,氣得身子微微顫抖,卻勉強按捺住了,髮髻上鳳穿牡丹鑲明珠雙翼冠上下垂的紅珊瑚流蘇細細,水波般流蕩,華光搖曳里遮了她郁怒陰沉的眼神。

蕭玦又道:「給襄郡主和這宮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驚,金甌宮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宮裡吧,今晚且歇宿宮中,明日再回,太后這邊宴席未散,各位繼續,淑妃,你好生照應著。」

淑妃上前應了,太監抬過軟轎,襄郡主此時已被抬下玉階,悠悠醒來,眼睛一睜,正看著蕭玦背後,眼圈一紅就哭了起來,「表哥……」

秦長歌一怔,回首才看見,不知何時,玉自熙紅袍華錦,已進了長壽門,在不遠處,倚著殿前盤龍舞鳳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轉,似笑非笑。

難怪這姑娘眼熟,原來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幾分相像,只是這傢伙不是說父母雙亡的孤兒嗎?哪裡冒出來的表妹?

見表妹唿喚,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蕭玦參拜了,隨即道:「請恕外臣失禮,實是在長壽門外聽見家妹的驚唿,兄妹關心,所以不得諭旨擅入內殿,僭越了。」

他嘴上說僭越,面上神情卻毫不在乎,蕭玦向來是知道這個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肆之處的,他聰明狡詐,卻不愛權位也不愛結交,和朝中大多顯貴不相往來,整天帶著他的府兵和愛犬們滿街亂逛,他作為受封的郡王,按規矩應離京就藩,偏偏要死賴在京城,為此飽受御史攻扞,但無論怎麼攻擊,也只能說他不守朝規,卻無法說他居心不軌圖謀九五————因為他拒絕了蕭玦封給他的上好封地,以為沒有封地和子民治屬的空頭郡王,也就是身份尊榮,卻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問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衛個個精銳彪悍,卻個個都是乞丐流氓出身————這點秦長歌是早已見識過了。

連蕭玦和前世的秦長歌都不知道,玉自熙這個人,到底喜歡的是什麼,在乎的是什麼。

玉自熙一向不受約束,頂多給他這個皇帝幾分面子,攻擊他的人,玉自熙當他們再汪汪汪,心情好,當笑話聽聽,心情不好,街上遇見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訴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們「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兩肉!」於是堂皇京都大街,車水馬龍萬眾聚目之地,就見惡犬狂追,御史狼奔,雞飛狗跳,亂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屬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職命名的狗們,則一臉興味的看好戲,看得不亦樂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為此彈劾玉自熙有辱官緘,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捂著撕破的褲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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