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涅槃卷 第八十三章 壓倒

秦長歌屏息緩緩伸手在背後摸索,隱約覺得是數行字跡,不知道何人寫在這幔帳後的柱子上,此人筆力雄健,飽蘸濃墨,所以每一筆都微微凸出,秦長歌感覺又比常人靈敏,才能發覺。

四處摸了一遍,確定了首句首字的方向,秦長歌一點點緩緩摸索過去。

「傾金杯三千醉倒矣,齊賀孟老旬壽。」

「寒玉膾一腹撐破哉,皆送錦羅袍端。」

後面還有一行小字:孟老旬壽,睡道恣肆醉酒客,卻污謫仙白雲袍,嗚唿,枉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

秦長歌悄悄偏頭,瞅了瞅那字跡,微微沉思。

「……那夜三更許,王爺他們在書房談論詩文,有個士子酒喝多了,大約談的又太激動,竟吐了書房一地,王爺命人進去打掃,又招人將他扶出來,備了小轎送回,然後換到書房裡間繼續談……曉得當時沒覺得什麼,現在想想,那日王爺興緻也實在太好了些……」

衛恭當日的話閃過心頭。

原來不止吐了一地,還吐了蕭琛一身?

換句話說,衣服被污的蕭琛,定然是要回裡間換衣服的,那些酒興正酣的士子詩客,把酒論詩談興極歡,都是在極其興奮的時刻,有誰會在意蕭琛去了多久?

他命人進去打掃,實際是讓親信下人把住書房內外,省得又醉酒事態的客人,闖進他的書房裡間。

而那個醉酒狂吐的客人,在這一席不是壽宴的邀聚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枉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壁上的這個疑問,其實正是最大的疑點,名士多清傲自矜最要臉面,又是在親王邀宴,眾文人齊聚的重要清貴場合,怎會失態至此?

有些原先摸不著頭腦的如珠散落的線索,如今以隱隱被趙王邀宴這條線索,串起一串。

三年前,出事之日,郢都大儒孟延元,蒙受王恩,在趙王府慶賀那個改了日子的「壽辰」。

宴畢而餘興未盡,趙王邀文人們繼續書房詩酒對談。

結果狂生嗜酒失態,污卻王袍,此時正是三更時分。

三更,出事時刻,蕭琛抽身外出,而趙王府離皇宮,距離很近。

他「換衣服」的這段時間,有個狂士,看不順眼那個醉酒客,肆意揮筆,在柱上提了這一行字。

估計這傢伙也喝得得差不多了,居然撩開帷幕帳幔在柱上題字,帳幕一放,誰還看得見?

而三年來無人發現,要麼是來換帷幕帳幔的粗使下人根本不知其中厲害,看見了也當是喜愛詩書翰墨的王爺的雅興,自然不會拿這無關緊要的小事來和蕭琛說,要麼就是蕭琛根本就不給人進入他書房,這帳幔根本沒換過。

天網恢恢,陰錯陽差,卻給從密道潛入,膽大心細選擇鑽入帳幔的秦長歌發覺。

秦長歌嘴角微微浮現一絲冷笑。

今夜雖然比較倒霉,但總算有了收穫。

恩……那個「醉酒」的傢伙,還活著否?

「招人將他扶出來,備了小轎送回」……罷了,估計送回哪個亂葬崗吧……

外間,蕭琛微微的低咳傳來,氣息虛浮,他斜斜倚著外間的軟榻,翻著幾份奏摺,有些力不能支的模樣。

蕭玦卻立的筆直,燈光下長身玉立精神奕奕,聲音里卻有幾分沉肅:「德陝二洲知洲同時上折,稱今年隴西南大熟,糧價卻未降,連帶諸般生鐵棉花皮革草藥等物皆有漲勢,黃金兌價卻有輕微下抑——琛,你怎麼看?」

輕輕一笑,笑容清雅如潑墨山水,濃黑的睫映著蒼白的容顏,素凈到極致反增幾分精心的鮮明華艷,蕭琛的聲音宛如低吟,在飄搖的紗幔後亦飄搖不休:「北魏今年的風災,損失頗為慘重啊……」

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蕭玦卻也笑了。

和弟弟的淡柳疏運般的雅緻純凈不同,他的笑容永遠璀璨明亮,日光般跳躍著金色的漣漪,每一個漣漪都是醉人的漩渦,吸取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目光。

他音色琅琅,有鏗然之聲:「終於耐不住了嗎?卻叫朕等的好久!」

蕭琛懶懶笑睇他:「陛下看來手癢許久了。」

「那是。」蕭玦搖頭道:「說起來,做皇帝可比當年打仗辛苦多了,三更眠五更起,批不完的奏摺見不完的人,用不完的心思煩不完的事端,朕還是懷念當年南征北戰的日子,啃乾糧喝冷水,夜裡枕著馬鞍睡,連營疊帳里聽著羌角悠長雄渾,把那一輪月光也吹得森涼森涼,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身下有東西咯著也懶得管,早上起來一看,嘿!野草下好大一塊死人骨頭!也不知道是哪次戰役死在荒野的倒霉鬼……」

不知怎麼的,他聲音越說越低,彷彿初初騰起的火焰突然被一棒子冷灰壓下了般,初時的懷念與意興飛揚,都漸漸悵惘湮滅。

屋外的月光,一樣的穿堂入戶,森涼森涼,卻已不是當年的血染黃沙雨林荒草班的戰場。

月下吹著羌角的人兒,亦早已化成了一塊「死人骨頭」。

蕭琛卻漫不經心道:「北魏以黃金購買我數洲糧食藥品備戰,以至於物價有異,不過從數字上看,做的頗為小心,並不顯眼,兩州知州,能於蛛絲馬跡中發現這等細微變動,著實是能吏。」

微微一喟,蕭玦的思緒被拉回,悵惘之色微淡了些,冷冷道:「要買,讓他們買去,長林糧庫里三十萬石陳糧,去年糟了雨水開始發霉,賣給他們去。」

「他們又不是傻子。」蕭琛笑。「如何肯花銀子買你霉糧?」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蕭玦目光如暗潮翻卷,「北魏目前掌管戶部的是德王魏天祀門人,魏天汜這個人能征善戰,但是……你知道的。」

「該掌控的,自然別放過,不過,我想……」蕭琛摺扇輕輕敲在掌心,「給魏王搞點事吧?聽說他還是比較信重魏天汜的,這些年魏天汜因他愛重,也頗積攢了幾分力量,陛下,您看……」

他聲音放低,蕭玦微微俯身仔細傾聽,紗屏上映這兄弟兩個和睦無間誠摯交談的背景。

半響,蕭琛支起身子,微微露出倦意,正逢此時侍衛來報醉心亭有異,蕭琛不動聲色的聽了,道:「去吧。」自轉身進內間來,笑對跟進來的蕭玦道,「臣弟素來喜歡用蘊華做的枕頭,薄荷加菊花葉,清涼明目,手藝也工巧,天下難尋,可惜他懶,只做了一個,害我偶爾在書房午睡,還得抱過來,晚上回寢殿,在抱回去。」

說著俯身去拿軟枕,衣袖在榻上有意無意的拂過,一拂便起身,若無其事下榻。

「蘊華?」蕭玦只看著那個枕頭,「你那個刺繡精絕的侍妾?我看著也算好的,你素來也慣著她,為何不給她個名分?」

「臣弟現今還不想這事。」蕭琛語氣溫和堅決,隱隱有拒人於千里的味道,「皇兄關愛,臣弟感激,只是現無家室之想。」

「你啊……」蕭玦挑挑眉,「每次都這樣,好,不提。」

笑了笑,那笑意也只有虛虛浮在容顏之上,一層朦朧月光般的虛幻,蕭琛道:「醉心亭有異狀,臣弟須得前去看看,這裡應是安全的,臣弟會在調侍衛過來守衛的,請陛下在此稍侯。」

「你去吧,」蕭玦揮揮手,「朕說過今夜不回宮,午後睡了一會,現在也沒有睡意,就在你這書房看看書,朕喜歡你這裡,呆著心氣寧靜,你不用在支應我,醉心亭若沒什麼事,你就直接回你寢殿,朕天鼓時分自會回去,你放心,禁宮十八金侍來了一大半,邱統領稍後也要親自來接朕,我安全不會有任何問題,你自己養病要緊。」

淺笑應了,蕭琛自出去了,不多時,書房外一陣腳步雜沓之聲,鮮見的又加派了侍衛。

蕭玦就勢在榻上坐下,取了一本書翻閱,卻並沒有看下去,翻了半響將書往榻上一放,喃喃道:「這丫頭,怎麼老是不在上林庵……」

他聲音很低,帳幔後秦長歌並沒有聽得清楚,他只是透過細絲經緯,注目蕭玦,想著兄弟倆剛才的對談,綻出一絲淡淡笑意。

蕭玦,你,學成了吧?

你曾是,那般熱血的青年。

曾記得你還只是節度使帳下參將之時,便為他國百姓苦楚流離而唏噓,不顧元帥阻止,收容難民入營庇護庇護,卻被參雜其中的細作竊聽了情報夜半偷溜出營,若不是玉自熙一言不發守在出營必經之路,將那細作斬於刀下卻秘而不宣,你早已因此獲罪。

事隔多年,當年青澀衝動毫無心機的青年,早已化為沉冷英銳的帝王,宮闕之巔,冷然俯瞰,你已經不會再為那些悲天憫人的情緒所左右。

如今的你,做得很好,利益恩仇如此分明,你不再天真的視天下百姓為一家,你已經開始想著,將他們的家,變成你的家。

如果,如果,我是直到現在才遇見你,我們之間的齟齬,會不會少些?我的結局,會不會因此不同?

……怎麼手臂有點癢?

沉湎於現實與回憶的交替中的秦長歌突然怔了怔。

她放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