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涅槃卷 第十七章 虐殺

不過數日之隔,秦長歌再次踏入了金甌宮。

白日里看金甌宮,果然不愧「金甌」之名,輝煌燦爛,精美無倫,中庭彤朱,殿上金漆,黃金塗,白玉階,壁帶紫金釭,飾明珠翠羽,較之帝後的龍章鳳儀二宮,不遑多讓。

蕭玦對這個姐姐,可謂赤誠。

也因此,國中上下,皆贊他仁厚重情,國之英主。

仁厚重情……秦長歌仰首,看著黃昏的陽光照射著蕭玦親筆題的金甌二字,龍飛鳳舞恍如似要破空而去,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一笑而過,她謙虛而恭敬的,跟在太監身後,一路傳報著進了正殿。

文昌公主正在和人對弈,不巧的是,對弈的那個人,還是蕭玦。

她一眼瞥見秦長歌進殿,下意識的就要起身相迎,立即被秦長歌一個似有若無的眼光釘在榻上。

她對面,蕭玦卻已抬起頭來。

勉強笑了笑,文昌道:「這是你說的,為我挑選的潛心佛學的婢子?」

蕭玦唔了一聲,思緒猶自沉浸在棋中,看也不看,隨意吩咐道:「好沒眼色……沒見朕和公主正在對弈?殿外侯著。」

太監立即小心翼翼的躬身退了下去,經過秦長歌身邊時怒瞪她一眼,道:「晦氣種子……還不出來!」

秦長歌和婉的立即退出去。

在階下等候,隱約看見重簾後皇帝公主的身影,一個淡淡微笑,舉止端莊,一個神情專註,目光銳利,秦長歌微笑的看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長樂宮裡,亦曾有過類似場景。

彼時言笑晏晏,今朝隔殿陌路,恩情留人不住,都隨年華歸去。

真相未明,陰雲未散,從今之後,自己還能徹徹底底的相信誰?

時光未老心已老啊……

頭頂傳來振翅的聲音,抬頭看去,被夕陽染成金色的層雲里,泛出玫瑰紅的晚霞,大片宮中豢養的雪白鴿子,如一團巨大的白雲,騰空而起,伶俐的翅尖,划過淡藍的天幕,一道完美的弧線。

這是當年……自己愛養的鴿子,不曾想在這幾乎拔除了一切相關自己的記憶的皇宮,這些無辜的生靈,卻還存在。

蕭玦,該說你有情還是無情?

你會因為柔妃梳了一個睿懿在世時愛梳的螺髻而大發雷霆,間接害死了那許多宮女,你禁止宮中上下提及睿懿任何一句,違者立即杖殺,當年的長樂宮化為飛灰,你在上面蓋了鳳儀宮,一絲痕迹也不留。

然而鳳儀宮多年空置,我養過的鴿子一代代繁衍不休,直至遮蔽那皇宮半幅晴空。

有情?無情?

心深處,微微嘆息,面上卻笑意更濃,看起來,似乎人生如此愉快美滿。

神遊了不知多久,才聽到殿中叫進。

秦長歌眼觀鼻鼻觀心的進去,蕭玦盤膝坐在榻上,天華錦挑綉潺針玉龍的黑色長袍流滑如水,他的俊朗如此逼人,不必任何矯飾,亦能四射光芒。

「公主要去為國祈福,」蕭玦一向是明快性子,並無廢話直入正題,「她看中你了,你好生侍候著。」

秦長歌恭聲應了。

蕭玦目光自她臉上滑過,略略停留,隨即轉頭對文昌道:「姐姐可是心緒不好?朕見你今日弈棋,心神不寧,讓了你三子,依舊輸了,若是不願離宮,就不要去了。」

文昌淺笑,「陛下,不過昨日睡多了,是以精神不旺,我既許下願心,絕無反悔之理,否則,佛祖要怪罪的。」

蕭玦默然,半晌意興索然的長嘆,起身道:「我會去看你,莫要拒我。」

文昌微笑,「上林庵正門永遠為陛下敞開。」

「敞開又如何?」蕭玦神情蕭瑟,濃密的睫毛在眼下垂成一小片彎月般的剪影,「連你也走了……」他欲言又止,衣袂一掀下了榻。

文昌送到門口,眼見弟弟的龍輿遠去,看著他軒昂卻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宮闕之間,微微嘆息,卻聽身後女子和聲笑道:「並非生離死別,何必悲傷哀嘆。」

轉身,文昌看著秦長歌永遠微笑的眼睛,在心中無聲祈禱。

弟弟,不要是你,千萬,不要。

當夜秦長歌宿在金甌宮,前世的姑嫂二人煎燭夜話直至三更,秋夜深涼,一輪圓月冷輝千里,刷得窗欞微有霜色,白日里金碧輝煌的宮闕,半明半暗掩在陰影里,看來頗為陰森詭秘,遙遙有更鼓的聲音傳來,一聲聲沉悶而凝重,宛如擂在人的心上。

「我總覺得有些不安」,秦長歌立在窗前,仔細打量著一別數年的皇宮,「好像有些事即將發生。」

文昌皺眉,「能有什麼事?你在我這裡是安全的。」

「不是,」秦長歌搖頭,想了想,笑道:「許是我多慮了。」

她正待從窗前走開,突然目光一閃,低喝道:「誰?」

「是婢子,」進來的是文昌的貼身宮女綺陌,神情微有不安。

她發上凝著夜露,看來在外面站了有一會了。

文昌蹙眉看她,「你要進來通稟一聲便是,做什麼鬼鬼祟祟的樣子?」

低低應了聲是,綺陌委屈的道:「奴婢是看夜深了,不敢打攪公主,也不知道這件事當不當報……」

「你說話怎麼還是這麼不著調?」文昌無奈道:「語無倫次的,到底什麼事?」

「是翠微宮的小歐子……」綺陌揉著衣角,「他偷偷跑來求見明姑娘,奴婢想著這算個什麼事呢?已經回他姑娘睡下了,小歐子卻不肯走,只說人命關天……奴婢只好來打擾主子……」

秦長歌霍然回身,道:「小歐子可是年紀不大,眉目清秀,看起來很精明的樣子?」

「是,他是翠微宮的雜役太監,明姑娘你不熟悉?」

秦長歌已披起披風,急急道:「煩勞姑娘帶我去見他。」

綺陌看著文昌,文昌點點頭,兩人匆匆出門,殿門外的花樹暗影里,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搓著手不住徘徊,時不時抬頭張望殿門,神情頗為焦急。

正是秦長歌重生那日見到的拖屍的小太監。

見到秦長歌,他目光一閃,急急迎了上來,張口就道:「錦雲姑姑出事了,柔妃娘娘要打死她!」

秦長歌心中一冷,立即回頭看文昌,文昌明白她的意思,道:「你先去,我就來。」

點點頭,秦長歌跟著小歐子就走,一邊走一邊聽那小太監述說事情來由,原來柔妃今日被陛下責怪之後性氣不好,在宮中摔盆打碗的連著責罰了幾個人都不解氣,正巧當值的胡嬤嬤和錦雲姑姑有些過節,便在柔妃面前挑唆說娘娘今日之辱,都是明霜那小蹄子惹的,要不是明霜出現,陛下一定會在翠微宮留宿,說起來這丫頭早就該死掉,都是錦雲救了她,聽說還偷偷給她塞了貢品傷葯,這葯是娘娘您的恩德賞給我們頭面宮人的,本就該供起來才是,怎好隨意送給下賤宮人?如今陛下有旨意不許難為明霜,但沒說不許懲治其他人啊。

一席話聽得本就心火旺盛的柔妃銀牙緊咬,命人傳了錦雲來,先是問她傷葯哪去了,錦雲自然答不出來,柔妃冷笑一聲,反手就將手邊滾燙的燕窩羹,潑到了錦雲臉上!

錦雲未及反應便已遭了大劫,捂著紅腫的臉連聲慘叫求饒,柔妃柳眉倒豎,喝命拉出去,扒了衣服打,打死算完!

太監們都是踩高爬底的貨色,娘娘盛怒,明擺著不留錦雲性命,下手自也極狠,這些人執鞭都練過手底功夫,可以血肉淋漓卻不傷筋動骨,可以表皮無傷卻內腑粉碎,錦雲的待遇,卻是外傷內傷都下了狠手。

當下三兩下扒光錦雲衣服,柔妃又命全宮男女都出來看著,以為懲戒,眾目睽睽之下錦雲裸身受辱,浸了鹽水的纏絲麻鞭毫不留情重重落在赤身之上,帶起血肉橫飛四濺,沉悶的聲響震得人心旌搖動,暗夜裡瀰漫著血腥的氣味,粘稠的鮮血從刑凳上緩緩流下,在白石地面上流出縱橫的溝渠。

圍觀的眾人,雖也有目光淫褻看著錦雲身子的太監,但大多閉上眼睛面有不忍之色,只有胡嬤嬤,始終噙著一抹得意的冷笑。

小歐子早先曾受過錦雲恩惠,此時見打得不好,悄悄溜了出來,他自知無人會相助錦雲,只能指望剛剛成為文昌公主侍女的明霜,想著也許公主慈悲,會順手救上一救。

小歐子急急說完,卻不聞秦長歌反應,詫異抬頭,便見月光下的少女面色重如寒霜,素來秀婉的眉目間煞氣微生,明明很平靜的神態,不知為什麼他卻覺得有森森的寒意逼體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而此時翠微宮已經到了。

沉靜的翠微宮,沒有呻()吟,唿號,沒有交談言語,只隱約聽見長鞭破空的唿嘯之聲,響在闐黑的夜色里,反襯得這暗暗宮城,越發寂靜如死。

頭頂夜遊的鸐鳥桀桀怪叫著,扇著青黑的翅膀,一閃間劃裂層雲陰霾的天空,瞪著幽深的眼珠,飛落琉璃飛檐的華麗宮頂,貪婪的聞嗅著四周濃郁的血腥氣息。

有人即將死去,而無數的活物在漠然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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