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只應離合是悲歡(二)

自擷英殿出來,侍衛再次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所幸兵馬依舊未至,我見父親翹首望向宮門方向,譏諷一笑。

「望眼欲穿是么?不過,我想,你的傳旨太監,只怕永遠也到不了朱將軍府邸了。」

他又一震,默默不語。

侍衛們眼見皇帝被我短劍架脖的出來,一陣鼓噪,皆有驚惶之色,棄善率領著一幫暗衛正和他們對峙,見我出來,以目詢問,我道:「乾清宮。」

他點了點頭,我貼到父親耳邊,低聲道:「叫你那群看起來很忠心的侍衛,乖乖的留在擷英殿等你。」

他只得說了,我又命抖抖索索跟在一邊的太監抬過便輿,挾持著他一起坐上去,侍衛親軍們眼見我毫不客氣的坐在只有皇帝才能「臀顧」的龍輿上,又是一陣駭然。

父親臨上輿前,回身看了看立於擷英殿前的沐昕,笑了笑,道:「你們保護好沐公子,別讓他為人『所趁』。」

禁軍將領應了,父親又對沐昕道:「你留在這裡,朕稍候便來。」

沐昕平靜的施禮,「謝陛下關愛。」

我暗暗切齒,但也無法,微側身看向沐昕,他擔憂的看著我,極慢極低微的搖頭,示意我不要擔心他。

怕被身邊靠得太近的父親發現,我只得簡單傳音兩個字:「等我。」

他傳音回我:「小心。」

我亦極輕微的頷首,然後再不回頭。

暗衛親自抬輿,一陣風似的便把便輿卷出了擷英殿,不多時便到了乾清宮,我抓著父親胳臂,笑道:「請,請。」

他怒哼一聲,挺直腰大步向前,靴聲橐橐,我盯著他的靴子,挑挑眉,劍柄一沉,壓了壓他的肩。

笑道:「父親,輕些,這麼響的步子,難為您踏著費力,連乾清宮前覓食的鳥都被你給驚跑了。」

他臉色發青,知道我又明白了他的用意,只好放輕腳步。

棄善等人守在階下,我押著父親輕手輕腳走到闔著的殿門前。

父親伸手便要推門,我橫臂一攔。

隱約聽得殿內,一個聽來年紀不小的太監,公鴨嗓子的聲音似在吩咐:「……快,快,把人送走,這裡不能呆了……」

一個小太監的聲音,怯怯問道:「女的送出宮,男的送去蠶室?」

那太監嗯了一聲,道:「皇上的意思,找家最下等的勾欄院子,讓鴇兒好生調教,然後送到教坊司,也讓京城百姓們都看看,名臣大儒的千金小姐,一樣是個淫賤材兒。」

一陣曖昧不明的低笑響起,有人笑道:「這妞兒倒生得真好,瞧這膚光水嫩的……哎呀賤人!你敢咬我!」

「啪」清脆的耳光聲。

我面無表情,冷冷看了父親一眼,他面色發灰。

伸腳,一踹。

乾清宮雕龍殿門,被我踹得直飛出去,唿嘯著橫飛而起,正正砸在那堆太監身上。

慘唿聲起,打頭一個太監鮮血狂噴,沉重的殿門加上我的力道,立時令他內腑遭受重擊,一聲不吭,便如爛面般軟塌塌趴倒在地,嘴裡猶自不停噴濺出血沫和肉碎。

他滿是鮮血的臉正正沖著幼小的彥祥,被綁縛的彥祥猛然被他猙獰的神情和血跡淋漓震懾住,嚇得尖聲哭叫起來。

一地血跡和唿號中,繩索捆得緊緊,頭髮散亂,臉上青腫頗為狼狽的方崎神色不變端坐如前,一身的高貴穩沉,看來便似高坐華堂,參與榮貴聚宴一般從容。

彥祥哭泣,她頭也不轉,只聲音冷銳的厲喝:「不許哭!」

彥祥素來敬畏長姐,被她冷聲一喝,竟然真的立即止住了哭,只是仍舊不住抽噎。

方崎抬起眼來,黝黯殿室里她目光有若冷電,一閃之間便穿入我身側父親的臉上。

她用下頷指向父親,對著彥祥,淡淡道:「弟弟,你不要哭,因為,我們的父親,死得比這個太監更慘。」

她道:「父親眼見親人在他面前,盡遭屠戮,依舊無淚,寧死不肯草詔,隨後被腰斬,身分兩截,猶自拖著殘軀,在地下掙扎爬動,蘸著自己的鮮血,連書十二個血淋淋的篡字。」

她道:「最後一個篡字,父親沒能寫完,然而無妨,萬人見證,歷史見證,聚寶門外那十一個半的血篡字,註定將永不能洗去,殺戮,禁絕,滅門,篡改,諸般種種手段,註定能抹去的只是有限的生命和紙書上浮薄的墨跡,而留存世人心中的真相和星火,永不能滅。」

她道:「那十一個半字的鮮血,從父親腰部流出的鮮血,註定永遠漂浮在這黑暗宮廷,漂浮在這殘暴皇帝的噩夢之中。」

她道;

「方家十族被誅,十族,你聽說過沒有?第十族,包括了朋友學生……八百餘人的鮮血與死節,隨先帝同殉。」

她道:「即使如此,新帝依然不肯放過我們,要我為妓,你為閹,方泄他那無恥卑鄙殘暴惡毒內心裡,所謂尊嚴受損的恨意。」

她仔細的打量著父親,道:「弟弟,你,低下頭去,不要給這個人看見你的容貌,不要讓他記住你,這不是對強者低頭,這只是你的責任,方家的宗祧,需要你的繼承,方家的忠烈,需要你活著,傳之後世。」

她沒有笑意的一笑。

「至於我,我看著你,朱棣,我也會努力的活下去,看著你,詛咒你的江山,詛咒你子孫不孝,後代不賢,詛咒你朱氏家族代代盡出怪胎,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自毀長城為人奪去江山,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如我一般為人所擄被人斬草除根,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如我娘親兄弟一般投繯自盡,親人死絕。」

她字字都說得平靜,卻字字都滿溢莫大恨意,字字都似乎自冰水中浸泡,再自血水中撈出,我怔怔的聽著,只覺得心中寒意森森,冥冥中似見蒼青天穹,隨著這噬血誓言,緩緩裂開豁隙少許,現出黑光一閃,沉沉籠罩向威嚴華炳的紫禁城上空。

而父親,已經不能自己的顫抖起來,臉色蒼白。

半晌,他嘎聲道:「懷素,你就這麼任人詛咒你的家族?你……」

我漠然的看著他,道:「我的家族?……難道你以為經歷今夜種種,我和你還有任何情分?難道你以為事到如今,我還會認為這個無恥的家族,是?我?的?家族?」

他震了震,臉色鐵青。

我一字字道:「我和你,恩斷義絕,自今日起,朱懷素已死,世間只余劉懷素。」

對他淡淡一笑,我道:「朱家之事,與我何干?」

他顫抖得越發劇烈,卻說不出話,我平靜的道:「你對我,生而不養,我對你,自然也無需盡孝至終,所謂賜生之恩,這些年,我也算還了你了,如今兩不相欠,落得乾淨。」

他臉色青灰有如死屍,我不再看他,一擺頭,跟隨來的暗衛搶進,將方崎姐弟解縛扶了出來。

乾清宮外,十二衛禁衛軍再次圍了過來,然而父親在我手,無人敢於妄動。

我將劍身按了按,道:「陛下,勞煩再送一程罷?」

父親有些僵直的挪動步伐,我道:「這回是遠路,便輿是乘不成了,給陛下牽匹馬來。」

暗衛牽過一匹沒有鞍韉的馬來,父親面有難色,我笑道:「抱歉,御馬監的馬鞍都是由太監分開保管,我們只找到兩匹有鞍韉的馬,得照顧傷者……陛下您這麼快就坐不得沒有鞍韉的馬了?也是,當了皇帝嘛,自然身嬌肉貴了,那你去坐那匹可好?」

我隨手一指,父親看去,方崎正坐在馬鞍之上,腰背挺直,噙著一抹冷笑,看他。

他立即默不作聲爬上那匹沒有鞍韉的馬,我隨後躍上,劍尖仍然抵著他後心,暗衛隨後紛紛上馬,一路馳出內宮。

過宮門,出皇城門,父親在我手,一路無人敢擋。

聽得身後蹄聲如雷,回頭看去煙塵滾滾,禁衛軍亦步亦趨跟隨我們的隊伍,看去倒似我的隨從護衛一般,我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向著天邊那一抹晨曦馳去。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天剛蒙蒙亮,街道寂靜無人,偶有早起的人路過,都被肅殺的軍隊驚得避到一旁,滿面惶然的注視著這奇怪的隊伍。

疾馳中,我凝目注視父親寬闊的後背,心中悲涼酸楚,自昨夜至今日,我歷經隱瞞,欺騙,背叛,驚痛,最終披一身驚雷雨電,一路浴血向前,闖宮殺人,血流成河,將親生父親逼挾於劍下,最終換得如今結果,今日之後,我與眼前這人,註定親情斷絕,相見無期,那許多日子的相對微笑,言語晏晏,共襄軍務,指點沙場,到如今物是人非,憤然相絕,其最終決裂與歷經波折換來的自由,代價何其慘烈!

仰首向天,虔心默禱。

娘,對不起,我,終,忍無可忍。

望你諒我。

馬背顫動中,父親似也在嘆息,良久,他低低道:「懷素,朕……我一直視你為最可看重的女兒。」

我微微出神,半晌道:「靖難之中,是如此,靖難之後,你捫心自問,你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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