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二)

然而我終究沒有猜錯。

方老夫子比我想像的還要固執。

因為時當變亂,在京城,沐家身份敏感,所以我力勸了沐昕不要和我同行,自和棄善近邪去方府。

當我們憊夜趕至方府時,方府依舊正門緊閉,守門人無論如何不肯放我們進去。

棄善怒道:「爺爺好生和你說話,你擺的什麼架子?當爺爺進不了你這小小府邸?」說罷便要踢飛正門。

我伸手一攔,上前一步,提氣喝道:「先生!我等奉燕王命,前來敦請先生前去商議要事,先生既然懼我燕軍天威,閉門龜縮不出,我等也不相強,謹代燕王致上問候之意,並回稟我主,先生默然以對,便是私心愿降了!」

說罷轉身作勢便走,自然,步伐很慢。

果然,隱約聽得院內步聲雜沓,有人快速跑來的聲音,接著哐當一響,正門被重重打開,一個清瘦長臉,山眉細目男子氣喘吁吁立於門口。

我緩緩回身,見他立在那裡,兀自氣得渾身發抖,微微一笑,舉步上前,輕輕將他一撥,他便被我撥到一邊,我看也不看他,昂然直入。

耳聽得重重跺腳聲音,他跟上來,怒聲道:「你是什麼人!燕賊部下么?帶我去見他!」

我心中一動,回身道:「先生願隨我去見燕王?」

他傲然道:「有何不敢?」

我頷首:「正學先生果然好膽氣,既然如此,便請吧。」

使個眼色,示意棄善近邪,先把夫子騙走,然後暗衛出動,務必儘快轉走他的家人。

方孝孺孝服不除,徑自跟我行出門外,早有潛行跟隨的暗衛,機靈的備了轎子趕著抬來,他正要上轎,忽停住腳步,皺眉轉頭。

我平靜的看著他:「先生何故猶疑?」

「你到底何人?」方孝孺已平靜下來,「是否真是燕賊所遣?你以激將之計,激我隨你前行,你口口聲聲燕賊部下,語氣里卻對燕賊並無維護尊敬之意,何況朱棣真要找我,也不會就令你一女子前來……你到底是誰?」

果真是方崎的父親啊……果真是號稱孤鳳的一代文章奇才啊,激憤之下猶能思考,我好整以暇,微微一笑。

「先生誠不負盛名也……不過先生依舊小覷我了,一介女子又如何?一介女子,亦可抵千萬軍馬。」

言笑晏晏間,我溫柔輕撫門側石獅,袖尾過處,石粉簌簌而落,瞬間石獅頭部平整如削。

「至於所謂維護尊敬……」我一哂,「我非尋常身份,自無需凜惕恭敬。」

整衣微施一禮:「燕王女朱懷素,代我父敦請先生大駕,得見先生尊范,幸何如之!」

他微微一震,目光在石獅上飛快掠過,又深深注目我,半晌,冷笑道:「原來是你!」

我在心中暗罵方崎,你這個孤高耿介偏又不笨的爹,可真是難纏,為了將他騙走,我連身份都露了,天知道他方先生有多想咬我這個篡逆賊子之女一口。

腹誹歸腹誹,面上依然平靜澹然,也微帶冷意笑道:「先生懼了?」

「不用你激將!」他拂袖,「我早就想見識見識叔奪侄位的無恥之尤,是怎生猥瑣模樣!」說著也不理我,自鑽進轎中。

我暗中舒一口長氣,正要示意起轎,忽聽前方巷口出人喊馬嘶,火光躍動,隱約聽得蹄聲無數,似有大隊人馬過來。

心知不好,急急手一揮,暗衛訓練有素,無聲將轎子抬起,轉個方向便走。

卻已遲了。

火把映亮了半個巷子,一騎潑喇喇如御風般當先飛馳而來,馬上人衣甲鮮明,神色冷峻,長聲高唿:「給我圍住!」

步聲雜沓,一隊步兵飛速趕至,齊刷刷就地一跪,架弩,張弦,森冷的箭尖如幽瞳,瞄準了整個方府。

也瞄準了我們這一行。

我什麼也不管,飛步到轎前,正要伸指去點方孝孺穴道,卻見轎簾霍地一掀,方孝孺端坐轎中,目光如劍,冷冷瞪視我。

那目光如斯森冷,竟令我一時怔住,手指一緩。

那當先將領已沖了上來。

他飛快盯了我一眼,再看看那轎子,長槍一提,刷的對我一指:「你等何人?為何在這逆賊府前逗留?這轎中又是何人?給我出來!」

我在心中無聲長嘆。

外公真神人也。

所謂事有可為不可為,莫非就指這個?

所謂天意,莫非當真非人力可抗?

眼見功成的這一刻,偏偏殺出這一彪人馬。

偏偏棄善近邪留在方府轉移方家人,而剛才我送方孝孺進轎,未在他身側。

無人及時點他穴道,避免他聽見當前言語。

經此一語,以方孝孺心智,定已知我所言不實,再想取信於他,騙他跟我走,躲過眼前劫難,對這迂腐的夫子來說,難比登天。

我這裡出神,那將領見我不回答,長槍刷的抖出一個槍花,怒道:「你聾了!」

我正惱他壞我大事,聞聲冷冷抬眼,他對上我的目光,有一瞬驚怔,隨即怒道:「好狂妄無禮的女子!夜半之時,徘徊逆賊府前,定也不是好人,來人,給我拿下!」

士兵們唿喝一聲便欲上前,我冷冷一笑,道:「你昏了!」

衣袖一甩,還未來得及衝到我面前的士兵立時被我拂跌出去,我一步上前,手掌凌空虛虛一抓,道:「我面前你也敢高坐不動?給我滾下來!」

那將領應聲而落,砰通一聲栽在地上,我負手冷笑看他紅頭漲臉的掙扎著爬起來,張嘴便要唿喝,立即單手一撈,提著他後領往身前一擋,微笑道:「想放箭是吧?其實我不怕你放箭,不過,想了想,我還是救你一命算了。」

他扭動身子努力掙脫,恨聲道:「妖女胡言……」

「你若真下令放箭……你就完了,」我悠悠笑道:「你可知我是誰?」

他怒道:「管你是誰,敢如此輕侮挾制朝廷命官,定當……」

我微笑,輕輕俯耳,說了幾個字。

他驀然僵住。

我繼續輕輕道:「你壞了我的事了……你說,該怎麼辦?」

他仍在驚怔中,半晌道:「不過你一面之詞,誰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哦,很有道理,」我淡淡道:「你可以不信,你可以下令放箭,不妨試試,看最後,死的是誰。」

手一松,我放開他,將他向前一推,滿不在乎負手道:「請試,請,請。」

他立在當地,似是沒想到我居然輕易便放了他這擋箭牌,雙眼轉如轆轤,目光閃爍,顯見我的漫然態度反令他驚疑不定,半晌,似是咬了咬牙,張口欲唿。

我冷冷瞟他一眼。

他再次頓住。

冷笑,我睨他一眼,道:「你,報上名來。」

他怔怔的張口就答:「鎮撫將軍,伍雲。」

「哦,伍將軍,」我懶懶道:「我知道你要來做什麼,不過,此事有我代勞,不勞尊駕,你可以走了。」

他目中閃起怒色,便要言語。

卻有一人道:「走的該是你。」

我皺眉回身,方孝孺已從轎中走出,看看伍雲,又看看我,一聲冷笑,道:「方某何其有幸,得兩位高官貴胄如此爭執。」

我默然不答。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方孝孺淡淡道:「相較於隨從小轎為逆賊座上賓之的『敦請』,方某倒寧願受縛午門,血濺三尺。」

他對我一拂袖,道:「不管你所來何意,但請你莫再多事,成全方某志節,方某九泉之下,亦感盛德。」

我仰首,向天,嘆息。

半晌道:「你死則死矣,家人何辜。」

他決然道:「以身殉國,人所當為,何獨方某家人乎!」

傲然一笑,他又道:「我聞得你素有雷霆手段,不過你若對方某用強,方某立時嚼舌自盡,任你算盡機關,也不能阻方某蹈死之心!」

我怒氣微生,冷冷盯著他,他毫不退縮,目光灼烈如火而堅冷如冰。

這樣的目光,其意昭昭,已毋庸多言。

良久,廢然一嘆,我無聲退後一步,讓開道路。

倦然道:「罷了。」

伍雲立即揚臂高唿:「帶走!」

方孝孺昂然自我面前行過。

我轉過身去,不看他。

伍雲依舊在下命令:「把府中人一起給我帶出來!」

霍然回身,我怒道:「夠了!」

不容人再多言,我指向方孝孺,厲聲道:「你要全你名臣氣節,圖得青史留名,我不阻你,但你老妻弱女何辜?為你妻女,便當全你氣節?便當輕賤性命?所謂數十載夫妻恩情,不抵奉天殿一捧無知無靈的骨灰?」

方孝孺一生文章奇才,素為眾所尊崇,幾曾為人這般詬責?初聽時還神情有所觸動,暗自忍耐,聽到最後一句,霍然抬頭怒瞪我,嘎聲道:「你……你……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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