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堪晚來風又急(一)

此語一出,如同最厲辣的鞭子,惡狠狠抽在了舒莫問已無人色的臉上,賀蘭悠猶自不放過,轉首向呆立當地的鐵鯊笑道:「鐵幫主,照這秘卷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記載看來,舒先生雖有大才,可堪大用,然似生來不祥,所至之處,是非甚多,更有因其滅門毀幫者,鐵幫主,還請小心了。」

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卷……狀似無意的一個數字,卻令所有人聽者有心,前面的三千多卷,都記載的是誰的暗夜欺心,不可告人的隱私?

鐵鯊的臉色難看得也可比同舒莫問,他並非真正的粗人,否則怎能統理偌大幫派,創出這般基業來?只是先前舒莫問自作聰明令他難以下台,他便也將計就計,做出個爛漫無心機的樣子來,然而紫冥教中人,陰毒無倫,哪裡會給他矯飾的機會?

他愣了半晌,心中一狠,咬咬牙,冷聲道:「多謝教主關切,鐵某理會得,只是今日鐵某猶豫,倒不怪舒先生多事,原是鐵某自有苦衷。」

賀蘭悠「哦。」了一聲,卻並不往下問,鐵鯊等了半晌卻等不到台階,無奈之下,只得不再指望這個不按常理行事的教主,苦笑道:「教主,鐵某是粗人,粗人不懂那許多,卻也知道愛惜自己性命,愛惜屬下這許多仰靠黑煞幫吃飯的漢子,教主今日佔著人倫大義天下公理,剿殺孽賊一杯血酒,論理不當有所遲疑,只是……」他再次咬了咬牙,冷聲道:「鐵某今日當著眾幫主的面,斗膽問教主一句,這回杯中,下得是什麼玩意?」

嘩的一聲,底下的人一片驚訝,都覺得鐵鯊未免膽子太大,不知死活,居然當著紫冥教主的面,問這樣的問題,台上歃血的幫會首腦們,卻一一苦笑,黯然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賀蘭悠卻笑起來。

輕輕,而又微帶神秘的笑,春風艷陽般的笑意,點染於他眉梢唇角,令得這肅殺冬日山頂,生出明亮的光,令得台下仰望著他的少女們,目中都漾出迷離的醉意。

然而他下一句話,驚破那氤氳溫暖美好。

「你這回說對了,這酒里,是放了東西。」

一語出石破天驚。

幫派首腦們齊齊變色,性子急的忍不住便怒道:「咱們道你這為父尋仇,公理道義之事,俱都甘願,再無逼迫之理,是以不疑有它,不想你連這……」

話音未落,已被人厲聲截斷:「休得無禮!」

說話的是刀長清,他面色如常,深深向賀蘭悠施禮,「教主,黃幫主性情中人,情急之下出語無狀,還請教主恕罪。」

賀蘭悠微笑凝視他,「自然。」

刀長清神色一肅,「只是教主,黃幫主雖言出無狀,所言卻並非沒有道理,今日歃血,為追緝貴教孽賊賀蘭秀川故,此人弒兄之舉,我等亦甚為不齒,甘心情願為神教做馬前卒,為神教清理門戶出力,何須再以毒酒挾制?刀某斗膽,也想請教主解釋一二,否則平白令天下英雄寒心,刀某亦為教主不值。」

「刀盟主好口才,」賀蘭悠眼波流轉,笑若春水:「只是,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是毒酒了?」

一陣死寂的沉默。

眾人被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變化無常難以捉摸的教主弄得煳塗,皆瞠目不知所以然。

賀蘭悠神態自若,緩緩道:「酒中之物,空離花也,諸位當可知,空離花生於崑崙地底,與生於崑崙之巔的七情草一陰一陽,生生反克,輔百年冰蠶酒,以紫冥神功凝冰之後再三蒸三曬,正是解七情之毒的良藥,諸位今日飲此歃血之酒,多年來為賀蘭秀川控制的內毒,已全數解開。」

眾人神色大松,有反應快的便運內力試探體內感應,隨即面色一舒,當下紛紛欲上前施禮,語多感恩。

卻見賀蘭悠又悠悠接道:「不過,若是提前解了這毒的,或是吃了什麼別的增進功力的好東西的,此花卻有催毒加劇,逆血散功之效。」

哐當一聲。

刀長清手中的酒爵翻倒在地。

全場滿面驚訝的看過來。

林乾微笑平靜的看過來。

賀蘭悠似笑非笑的看過來。

「刀盟主這是怎麼了?只一杯酒,便醉了么?」

說話的是林乾,他面上笑意溫柔,目中卻冷光四射,那般銳烈的目光,令人見之心中一震,不由暗驚此人內家功夫,定已登峰造極。

賀蘭悠斜靠在盤龍鏤雕的烏木座扶手上,撐著腮,神情懶懶。

「既然刀老盟主醉了,便扶他下去歇息吧。」

他並不看四周人等神情,漫不經心道:「嗯,還有天星寨項寨主,雲水山莊燕莊主,群英會會首慕容先生,幾位都醉了,都請好生歇息,兒郎們,小心侍候。」

林乾躬身應了,招手令人請下幾位首腦。

這些幫派的幫眾,此時自然已明白自家老大中了招,也明白紫冥教「小心侍候」意味著什麼,當下都搶身上前,各拔兵刃,意欲阻攔。

沖在前面的是一個長身窄臉漢子,身姿極為靈活,劉成道:「這是刀長清手下頭號信重的護法曾瑞,他以一手」潑練刀法「馳名江湖,據說他的長刀舞起時,有如漫天潑雪,光華四射,三丈之外為刀風所及,也必受重傷。」

我凝目他稍傾,嘆息,「可惜。」

可惜在賀蘭悠面前,他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刀鋒剛自鞘中啟出,一線雪色微亮不亮,賀蘭悠微笑,那笑意如此熟悉,竟依稀有點當年初見的微微羞澀,然而我看得心中一冷,想起最初他那般笑時,便是在西平侯府正門前,毀去了對他出言不遜的家丁的全身關節。

以半年相伴的經歷來看,但凡他這樣笑了,必得有人倒霉。

有如一抹煦風和暢,長空里瀰漫沉香,賀蘭悠於羞澀散漫的笑意里輕輕拂袖,流雲般一卷一收,銀錦如仲秋之月光華正滿,瞬間到達人的眼眸,淹沒那天地間一切顏色。

便聽見「叮」的一聲。

那精鋼長刀,立時出現深深裂痕,痕迹不斷擴大蔓延,漸漸成溝渠,成密網,布滿整個刀面,伴隨著細微的折裂之聲,那裂痕飛速擴大延伸,直延伸到曾瑞的手腕之上,隨即噹噹噹噹連響,碎成一地。

隨之同時碎落的,還有曾瑞握刀的手。

慘嗥聲響在數千人的頭頂,響在微雨中的山巔,如劍穿透低壓的雲層,血色疼痛,似要將那雲染紅。

萬眾凜然。

鮮血里精鋼的碎片粼粼閃光,碎成難以辨別的手猶自蠕動,曾瑞似是不能接受這般的結果,呆了一刻,才發出那一聲絕望的慘叫。

那是他拿刀的手。

賀蘭悠一拂袖間,他終身武功便毀,永遠也不可能再拿刀。

以刀法馳名江湖的漢子,終於將持刀的手,與自己的刀葬在一起。

他的武功,聲望,地位,前途,只此一拂袖,已從武林史中徹底抹去。

如斯辣手。

我從齒縫裡嘶了一聲,冷冷道:「蠢材,這個時候衝上前,正合適給賀蘭悠拿來立威……一幫之主他有忌憚,這個身份,不高不低,正好!」

前方,賀蘭悠笑容宛然,輕輕道:「林護法,勞你教他學學規矩。」

林乾應聲上前一步:「冒犯尊主者,死,曾護法,刀長清與本教逆賊勾結,你不主持公義,卻對教主拔刀相向,這是你的道理?饒是如此,教主寬仁,還是饒你一命,還不謝恩?」

「謝恩?」曾瑞血紅著眼睛,搖搖晃晃站起來,慘笑道:「如果教主真要我死,我倒謝得心甘情願些。」

雨勢已歇,一線淡薄陽光射上金馬頂峰,映上烏木華座上緩緩站起的賀蘭悠烏黑的眉睫,那笑容看來越發明麗溫柔,「為什麼要你死?我覺得你不該死,那麼誰也要不了你的命去,對不對……曾盟主?」

曾瑞霍然抬頭。

聽清這句話的首腦們,俱都齊齊手一抖。

林乾一笑,隨即肅容道:「你原是血刀盟二號人物,刀盟主嫌疑在身,你便是理所當然的新主。」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瑞捂著手,獃獃道:「我……武功已廢,如何能……」

林乾截斷他的話:「教主說你能,你便能。」

無需再問,紫冥教扶植的人,別說曾瑞一直極有威望,現在只是殘了一隻手,就算賀蘭悠弄了個不會武功的瞎子來,強硬的以自己的勢力要扶助他做教主,血刀盟也不敢有任何言語。

曾瑞臉上神情當真難以言語形容,自前一刻的人間絕望低谷突然躍至一直不敢相望的巔峰,捧著血淋淋的殘手即將登上盟主的寶座,他想必已經為這變化多端跌宕起伏的世事而顛磨得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臉上的肌肉抽搐扭曲,看來古怪瘮人。

林乾道:「教主賞罰分明,你冒犯教主,去你一手,但你於血刀盟有功,素有威望,這該是你的位子,還是你的,血刀盟此次涉嫌與孽賊勾結,但我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做了盟主,還須整飭手下,肅清餘孽,不要辜負教主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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