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勸君惜取少年時(一)

胸中突然一痛。

撕裂的,利器狠狠扎入的疼痛,噼裂血肉,割斷筋脈,帶著鐵和火的氣息,猛烈的灼傷肌膚,令整個胸口,似被岩漿狠狠澆過,皮焦肉裂,扭曲掙扎的痛起來。

啊!

我撫胸喘息,未及反應,又一陣截然不同的劇痛突然襲來。

宛如長劍霹靂般自九霄插落,插入我那一刻因痛苦而混沌的腦海,隨即延伸至後頸,再自頸後突兀竄出,瞬間沿著我的頸項深入腦中,以割裂一切的力量,仿若閃電雷霆萬鈞一擊,猛烈噼開我混沌了一年的記憶。

雙重的劇痛猝不及防而來,我大叫一聲,直撲而起。

一個騰身已到熙音身側,狠狠拂去幔帳,閃亮剪刀正明晃晃插在她胸口,鮮血漫漶,她卻正笑看我,滿是得意與歡喜。

幾指封了她穴道,阻了那血勢,我痛得眼前昏花,那秀麗的小臉笑容詭異如鬼,我腳步踉蹌,天昏地暗不能自己。

旋轉顛倒的天地里,黑暗之門訇然中開。

……「你可知那珠如何練法?練的人,須得一懷深恨,以自身血養魂,再以仇人隨身之物同焚,至此,她主你寄,生死同命,她損你損,她死你死,她所受的所有罪,都會映射在你身上,而她卻不會為你所噬。」

……熙音唇角緩緩綻開的微笑。

……她寧願損壽二十年,也要如此折騰你………熙音鮮血噴涌的胸口。

……黑暗山洞裡,插在艾綠姑姑胸口的,我送給熙音的匕首。

……地下染血的剪刀,幽幽閃光。

……那宛如升騰於天際的虹,一端連在艾綠姑姑胸前,帶起血光如練,血光成橋。

……熙音冷漠如冰,緩緩張開的眼眸。

……最後的未能成功的回首……風千紫一旋身,砍落的頭顱。

……熙音瘋狂的眼神……

崩塌的山崖,傾盆的暴雨,禁錮的神智,血肉成泥的親人……

那夜,萬念俱灰的女子,一懷悲涼聽著那女孩,問: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什麼都要搶別人的,自己明明什麼都有了,還要搶別人哪怕一點點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聽見她聲音清晰,字字如刀:你什麼都不給我,好,那我就把你什麼都搶走!你讓我痛苦,失去親人愛護,好,我就讓你更痛苦,失去更重要的親人!哪怕為此和你同歸於盡!"

模煳里姑姑冉冉走近,微笑看我,說:「別哭……不是你的錯……」

艾綠姑姑!

我在心中激越的悲唿出聲,再也無法支持這數重的劇烈痛苦,軟軟栽倒。

恍惚間聽見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如風般卷近,我卻無法再去辨識那些身影,向後一仰,跌入溫暖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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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所有的人都在,所有的人都很溫和快樂。

夢裡娘音容依舊,倚在榻上,手中一卷東坡詞,帶著淡而溫暖的微笑,和楊嬤嬤談論她的小女兒。

夢裡有高山上的山莊,隱蔽而清幽,步步機關,曲折反覆,山莊里有我愛著的所有人們,外公,師傅,師叔,揚惡在不停的打著噴嚏,棄善的機關圖被人塗改得面目全非,遠真冷冷的,站在遙遠的地方躲開所有人,昨日少年今朝老翁,我永遠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夢裡有銀衣的少年,在一輪金黃圓月中作天魔之舞,樹叢中窺伏的少女,屏住唿吸。

夢裡那少年對我說:「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夢裡我記得彷彿沒有這一段……我對他說,不,不要,請讓我離開你,你的飲鴆,止不了我們之間愛情註定永恆的乾渴。

夢見他明眸如水,長衣翻卷,那個簡陋靜謐的小院里,他說,懷素,我感謝你。

然後我看著他飄然而去,知道自己永不可也不能追及。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回首,看見那個修長清瘦身影,微笑凝視我。

他一遍遍對我說。

「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懷素,今生有此一夜,願永世沉醉。」

「對不起,此仇不報,沐昕寢食難安。」

「只是這發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夢裡,他化身千萬,是執拗陪跪的孩童,是獨守孤墳的少年,是湘王宮裡跪地哭泣的背影,是南軍大帳前飛濺血色的英傑。

夢裡景象變幻,我看見紫冥宮談笑用兵的容顏,北平城樓彎弓獨對大軍的殺氣,馬哈木大帳前寸寸碾過掌心的重箭,大漠鬼城裡緩慢而堅定繞上手腕的銀絲。

我在沉睡中,綻開一抹微笑。

沐昕。

念著你的名字,令我覺得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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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睡了很久,又似是光陰只流過一剎,紛繁錯雜的夢境里,那些事和人,流水般飛速來去,漸漸歸於虛無,最後只剩一個聲音,盤桓在我的夢中,執著的,堅定的,一聲聲唿喚我,徘徊不絕。

懷素,懷素……

我緩緩睜開眼睛。

熟悉的樑柱承塵,精雕細刻,重重疊疊的宮緞紗帳垂了一層又一層,室內瀰漫著龍涎的暗香,一盞金枝蓮花宮燈幽幽的燃著,怕是影響了我沉睡,光影昏暗,映得對面的人眉目亦不甚分明。

我微微一笑,撫了撫那在我身側假寐的女子長發,柔聲道:「方崎,方崎?」

方崎顯然是淺眠,我只輕輕一聲,她便驚醒過來,尚自有些迷煳的揉著眼睛望過來,對上我睜大的眼睛,嚇了一大跳,隨即輕聲喜唿道:「你醒了!」

她伸手過來攬住我肩,關切的道:「你可醒了,那天嚇得我!你現在可好些?」

我試著運了運內息,至左胸處略有滯礙,不過倒也不妨事,比我那日暈倒前狀況要好上許多,想必師傅或沐昕已經幫我療治過,想到他們,又想起那夢中不絕的唿喚,我心中一慌,急忙坐起,道:「那日……」

卻見方崎豎指於唇,噓的一聲,示意我輕聲。

我微微一怔,她已輕輕道:「你暈了幾天了,這幾天,沐昕和你那兩個丫鬟,幾乎都沒睡,兩個丫頭一直在這裡侍候著,剛才被我逼著去休息了,要知道你醒過來,她們只怕立刻又要爬起來了。」

我點點頭,道:「辛苦你們了,還是你細心,我已經沒事,何必再驚擾她們休息。」

她轉了轉眼珠,道:「其實我示意你噤聲,倒不完全是為你那兩個丫鬟,而是為了那位。」她對外間努了努嘴。

我心中一跳,遲疑道:「誰……」

她白我一眼:「還能有誰,自然是你的沐公子。」

我顧不上她的取笑,急忙坐直身子,問:「怎麼了?他……」

「你慌什麼!果然是關心則亂!」方崎好笑的推我躺好,嘆道:「不逗你了,他沒事,不過也該讓你急上一急,也不枉了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等待。」

幫我拉了拉被子,她笑道:「你那位沐公子,那般情深愛重,便是鐵石心腸也該化了春水,這幾日大家雖也辛苦,卻也多少輪流著小睡一會,只有他,竟是始終沒閉過眼睛,要為那女人的事善後,要幫著你師傅用真氣為你療傷,要四處打探消息尋問解你這怪毛病的治法,好不容易閑下來了,他便守著你,夜裡不便的時候,他便在外間點燈讀書,等你醒來,這般不眠不休又耗費真氣的操勞法,鐵打的人也支持不了幾天,我剛才出去端水,見他已經累極睡著了,好不容易才能休息會,所以我怕你驚醒了他。」

她似笑非笑睇我:「要感謝我是不是?你若知道,定然也心疼你的沐公子,不願吵醒他的。」

我點點頭,坦然直視她微帶戲謔的眼神,道:「是的,如果因為我醒來而打斷他難得的休息,我真的會很不安,所以,方崎,謝謝你的體貼。」

她怔了怔,半晌失笑道:「你這人……當真明澈坦蕩得可恨,卻偏偏沒有那些因過分坦蕩而失了韻致的毛病,處處依然不失情致柔軟,竟是無跡可尋無懈可擊,連取笑你都覺得自己無稽,如今我算是更明白了,為什麼這些人中英傑,都死心塌地的想著你……」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轉首對她一笑,「不需那許多,我也不配那許多愛重,我只有我之一心,願換得他之一心,如此,足矣。」

方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嘆道:「此願何其簡單,卻又何其艱難!」

我無聲一笑,不再繼續這話題,問她:「你說沐昕為熙音的事善後……她怎麼了?」

「能怎麼?」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沒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卻不致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隨後也去了沁心館,到得及時,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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