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兩心凄涼多少恨(二)

自此過了段清凈日子,彼此活在彼此最單純的笑靨里,我下廚,他笨拙著學燒火,我洗衣,他負責晾曬,我們頭碰頭鑽研豆腐的二十七種做法,或者一起嘲笑臨洮府新時興的,明明看起來很象長蔫的韭菜的挽眉妝,我辟了院子里一方小小地方種點瓜果,他時常扒開來看長出來沒有,被來澆水的我一葫蘆砸在腦袋上,他打獵時我偷偷放走可憐的兔子,引得他一路追殺我,害得我差點跌進陷阱,最後還是他背我下山。

一段如同普通感情濃厚的未婚夫妻,最尋常卻最溫馨的日子。

在那許多雙目朗朗相對的日子裡,我命令自己忘卻那許多纏繞的猶疑,閃爍的神情,和腦海里飛閃得越來越頻繁的某些記憶。

那九十光陰,我終於獲得了久違的快樂,我想,他也是。

三個月後。

我蹲在院外一處小小田壟前,查看我種下的瓜秧子長勢如何。

阿悠蹲在我身側,用樹枝撥弄那細細的,一看就知道養分不足的藤蔓,嘴角一抹戲謔的笑。

我推他一把,怒道:「你笑什麼笑,我跟你打賭,這瓜一定長得出來。」

他揚眉:「我有說長不出來么?長是一定長得出來的。」

我盯著他,直到他把後一句話吞進肚裡,他悻悻笑道:「誰叫你嫌糞臭……」

我怒視他,他終於閉了嘴。

回到屋裡,洗了手,阿悠往椅上一靠,笑道:「這幾個月過得清閑,倒是舒服,今天難得做些事,倒腰酸背痛起來了,」他看了看我,「你很久沒去集上了,最近聽說集上來了許多外地人呢。」

我拭乾手過來,道:「肩膀痛么?我給你按按。」

他頓了頓,道:「好。」斜坐看我走近,嘴角噙一抹奇異的笑。

我走近他,轉到他側後,手指將落於他肩。

他突然一沉肩,卸下了我的手。

幽幽道:「夠了。」

我緩緩收回手,攏入袖中。

他頭也不回,卻突然反手一掌,直襲我左肩。

我一旋身,已在丈外。

阿悠沒有繼續動手,轉了身,看我,面色平靜,良久道:「我真是越來越蠢了,明知道是這個結果,還非要試一試。」

我不語。

他緩緩道:「你的武功,已經全部恢複了吧?」

我笑了笑,拉過凳子坐下,道:「是,剛剛完全恢複。」

「但你的記憶並沒復原?」

「如你所願。」

他仰頭想了半晌,嘆道:「看來問題就是出在你的武功上。」

我淡淡道:「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手法封了我的記憶和武功,但你想必沒見過我的真元之珠,否則你就當知道,我的武功出自獨門,和天下任何流派都不同。」

「想來如此,你獨特的真氣運行法門使你的真力漸漸掙脫了我的禁制,當你發現自己身懷武功時,你便開始懷疑我的話,試想普通人家女兒,怎麼可能身懷高深武功心法?」

「我對自己的秘術過於自信,我也太不喜歡對你撒謊,不然我可以將謊言編得更周全些。」阿悠語氣其實並無遺憾,他眉目間閃動的,更多是疲憊。

我順手取過桌上一樽酒壺,為自己斟了杯冷酒,一仰頭飲盡苦澀滋味,「再周全的謊言,總有揭破的一天。」

阿悠笑了笑,問:「你是什麼時間發現自己有武功的?」

我道:「五個月前。」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道:「果然如此。」

我又一杯下肚,道:「你也早就心裡明白了,是不是?」

他愴然的笑:「彼此都明白,因為,從那日開始,我們就互相試探,一日未休。」

我輕輕撫摸著粗瓷酒壺,如同那是精緻的鈞窯美瓷,帶著一絲懷念一絲惆悵一絲怨恨,道:「你以燕軍南軍東昌之戰,試探我是否恢複記憶,我趁機也查探你消息的來源,順便用你那群鴿子暗示你,看你的反應。」

他點頭,想了想,似覺得有趣,突然笑起來,竟至笑出了眼淚:「看,多麼有意思的一對,當真是棋逢對手,各懷心機,有趣,有趣之極。」

我轉開眼,道:「你四周都布了手下吧,尋了那麼多一模一樣的灰背鴿子來,放出去送信一個,立即在籠子里再放上一個,任何時候都叫我無法發現鴿子少了。」

阿悠揚眉:「可惜你最後還是告訴了我,不是每個灰背,青眼都會喜歡,我千算萬算,算漏了鴿子居然真的有感情。」

我冷冷道:「人既然有情,鴿子憑什麼不能有?」

他突然傾身看我,盯住我的眼睛,道:「人有情,你呢?你有沒有?這許多日子,你告訴我,你看到的是真情抑或假意?」

我避開他的目光,看窗外牆下種著的千日紅,正開得活活潑潑,灼灼其華,一眼望去爛漫如雲霞,千日紅,多好的名字,可惜,人無百年好,花無千日紅。

他見我不答,輕笑一聲,轉了話題,「你又是什麼時候聯繫上你那些人的?」

我的眼色冰冷的飛過去,「年前,翠翠和鳳仙她們來邀我去集上採辦年貨那次,只可惜,我並沒能真正聯絡上他們,他們看到我目光一亮時,就已經被你的人發覺了,你是何等人?你不安排妥善,怎會任我單獨出門?」

他默然不語,也取過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

「我第二次再去集市上時,就已見不到任何見我有異樣神色的人了,我知道那些人,不是被你殺了,就是被你囚了,我再去也是徒勞,反會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

阿悠單手擱在椅背,懶洋洋傾酒入喉,「我沒殺他們,你放心。」他抿了抿唇,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我頭髮里藏了東西的?」

我微微一恍惚,想起臘月二十三他醉酒那夜,那明明只是微疼卻令人痛入心底的咬嚙,想起我的手指只差一絲距離將要摸上他的髮結,羞怒里生出幾許悲涼,好一會才道:「你看似隨意,其實極為講究,衣服是換得很勤的,唯獨那條髮帶,你從沒換過。」

他含笑睇我:「你如何就知我不是一直在換用同樣的髮帶呢?」

我淡淡道:「我曾做過記號,一個極細微只有我能看見的針孔。」

一壺酒給我們一問一答,很快下去了一大半。

阿悠的臉色微微染了幾分酡紅,青衣的身影映在日光的浮塵里,優雅柔和虛幻得不似真人,我看著他,只覺得人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越美好的皮相,越複雜的內心,宛如畫皮,卷了那美麗外皮,內里的,誰知道又是什麼?正如此刻,看著阿悠秋水盈盈的眼睛,那些可愛的村姑們,會想得到他的城府之深,令人寒慄么?

「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既然不想帶累他們,正月十五為什麼又要出去,那晚之後,你為何又改變了主意,清清靜靜的和我過了這三個月?」

我指指他:「你有宿疾吧?每逢十五發作?每逢十五,鴿子鬧得也更歡騰些,想必換來換去也勤?都是你在調動安排吧?我不知道你在安排什麼,但你這一日一定最虛弱,你的日常護衛的人也必然另有安排,我若想尋得機會,只有在這一天。」

將最後一杯酒喝掉,我道:「至於後一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是的,我不想回答,不想告訴他,月圓之夜,熙熙攘攘的燈會上,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望著他被汗濡濕的背心時心中的無限蒼涼,不想告訴他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再讓他支撐著病體去阻攔我的回歸,不想告訴他看著他的疲憊我亦覺得萬分疲倦,不想告訴他那夜我坐在他床前突然萬念俱灰,最終決定暫時放棄。

我厭倦了這漫長的鉤心鬥角,相信了我自己內心的感覺,我看著他時的歡喜而激越的情緒告訴我,這個男人我愛過,而他看著我時的微痛神情亦告訴我,這個男人他愛我。

那麼,就如他所說,那美麗的一刻,能多留一陣也好。

那夜,我對自己說,既然那時我還不能完全脫離他,既然我們還要如前相處下去,既然最終離別遲早會來臨,那為什麼要在凄然的結束之前,還讓那些無窮無盡的試探與被試探破壞了短暫的相處日子,敗壞了彼此的心境,在各自築起的巨大心防前輾轉嘆息?

那便,好好過著餘下的日子,做一對最單純的未婚夫妻,也許很多很多年後,彼此可以將這段日子,不含任何悵然的,歡喜流淚著想起。

阿悠,我不知道我和你有什麼糾葛,是否牽扯生死大計,我只知道我的心告訴我,我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那麼,便將這短短數月,算做是我送你的最後的禮物。

……

我什麼都沒說,他看著我的神情,卻仿如已將一切猜中。

然而他笑得更凄涼:「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就這麼過一生,而只是這短短的三個月?」

我無奈一笑,道:「可能么?你可能永遠做鄉下小子秦悠?而我可能永遠做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謝素?」

「而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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