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可惜風流總閑卻(四)

我回城時,世子和燕王妃大開城門,紅氈鋪道,攜鸞轎,率守將,親自出城十里迎接,我進城時,禮樂齊鳴,以示對我立下挽救燕王奪位之路,扭轉戰局之大功的嘉賞。

滿面堆笑的世子親自為我掀開旒金六鳳杏紅鸞轎轎簾,紆尊降貴操下人役。

北平百姓擁塞道路,擠滿兩道旁可以觀看的樓閣,爭相圍觀郡主車駕,一路所經,歡唿之聲,如潮將人湮沒。

百姓的歡唿是真心的,我的馳援,保住了燕王也就是保住了風雨飄搖的北平,保住了他們的安寧和性命。

然而富盛榮光,只換來我譏嘲一笑,我端詳著自己潔白五指,光潔柔潤,除了我,沒人看得見其上,數萬生靈,斑斑血痕。

今日這番場景,想必是父親一手安排,他想讓我感覺到什麼?號令天下,極盛尊榮?他第一時間便將捷報傳回,文書上對我大加讚賞,大有有女若此夫復何求之意,世子和王妃都不是蠢人,很清楚的明白白溝河之戰的至關重要,當日若不是我及時趕到,父親定然全軍覆沒,天子之路固然終結,瞿能的下場亦必然和他互換。

如今戰況扭轉,父親把握時機趁亂反擊,李景隆再次倉皇逃奔,攻守之勢逆轉,勝負大局頓時偏重北軍,父親不僅有了迴旋餘地,甚至若可直追至濟南,便進可攻京城,退可守北平,再無潰滅之虞,至不濟也可維持割據一方,平分天下。

父親怎能不感激我?世子和王妃怎敢不感激我?哪怕是感激是咬牙做出來的,也得在面上給我個光鮮明亮。

我對世子和燕王妃的一番擔憂關切告白溫和謙讓以對,堅拒與他們同乘入城,堅持落後車駕一個馬頭,隔著車簾,我遙望著雕樑畫棟睽違已久的燕王府,卻毫無重逢的欣喜。

這裡並不是我的家,這裡等待我的,永遠都不會有娘溫柔的笑臉和真切的關懷。

回到王府,前方的軍報再次追來,坐在廳中,我將負責傳遞軍報的士兵上下打量一遍,懶懶道:「王爺請我隨軍?他將直馳德州?追擊李軍殘孽?」

許是我語氣太譏誚太陰惻惻,那士兵不敢抬頭看我,聲音顫顫答:「是,王王爺請請請郡主務必必……」

我斷喝:「抬起頭來!把話說清楚!堂堂七尺男兒,連話都說不周全,還打什麼仗!滾回家抱孩子去算了!」

那士兵給我一激,立時挺直了腰,紅了臉亢聲道:「是郡主!回郡主!卑下還沒有兒子!」

「噗嗤!」

我回頭瞪了流霞一眼,她見我悻悻的黑著臉,忙斂衽一禮,忍笑退到後堂。

沐昕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和聲道:「你累了,先去休憩罷,」轉對那士兵道:「你去回稟王爺,軍中不宜女子隨軍,郡主不忍王爺自廢軍規為人詬病,自會在王府焚香遙祝王爺旗開得勝,大勝凱旋。」

那士兵偷偷瞄了瞄沐昕,不答反問:「敢問您可是易公子?」

我們齊齊一怔,沐昕目光一閃,對我看了看,我冷哼一聲。

果聽那士兵說:「王爺說了,郡主如果不去,易公子去也是一樣的。」

我冷冷道:「叫他想都別想。」

打的好算盤,知道我厭惡戰爭,知道他指揮不動我,動起沐昕心思,只要沐昕為他所用,我還能袖手旁觀?我身邊的人還能不理會?

那士兵還要再說,我已起身拂袖道:「不必再說,你回王爺,易公子要在王府養傷,不敢奉召,當前戰事,只要王爺不過於燥進,定當勝券在握,須知數十萬將士交戰,一人之力微不足道,他就不必念念不忘我這寥寥數人了,我已令楊熙攜不死營留下,對得起他了。」

說完轉回後堂,也不理那士兵為難臉色。

艾綠姑姑一直在簾後靜聽,笑而不語,見我過來,遂道:「戰場鐵血,人命原如草芥,你原也不是一味心慈手軟之人,我聽說當日你初戰瞿能,手段就狠得很,如今怎生為這些事鬱郁起來了?」

我默然,瞟了一眼沐昕,悶悶道:「許是北地氣候不好,春日恁般風大,平白壞了我的興緻所致。」

艾綠姑姑抿嘴笑:「我看氣候不好是假,倒是春日兩字說中了,小妮子可不是春心還共花爭發,才越發纖細善感,果然沉溺柔情的人,便是一顆鐵做的心肝,也能被泡軟了。」

我紅了紅臉,嗔道:「姑姑也來取笑我。」拉著笑而不語的沐昕便出去了。

剛走了幾步,便聽環佩叮噹,一人裊裊婷婷而來,背光看不清面目,越發顯得腰肢如柳,纖弱嬌小,豆蔻枝頭風姿,苑苑清華。

我拉著沐昕的手僵了僵,悄悄的便想脫出他的手,沐昕反掌一撈,牢牢捉住我的手,不容掙脫。

心中哀哀一嘆,我只得由著他,微笑迎上:「熙音。」

熙音一臉誠懇的微笑著,目光在我們交握的手上一掠而過,我還未及觀察她表情,她已經輕俏的迎了上來,直視我的眼睛,笑道:「姐姐,我很想你。」

我怔了怔,原以為會聽見一番客套的諛詞和虛偽的關切,不想她如此直白而又如此誠摯,驚愕之餘倒也有些感動,遂和聲道:「謝謝妹妹惦記。」

熙音似是看出了我幾分戒備,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卻仍然微笑道:「我有些體己話兒想和姐姐說,這話在我心裡盤旋了數月,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姐姐能不能體諒下小妹,咱姐妹來個把酒長談?」

她不待我回答,又落落大方轉向沐昕,婉然道:「師傅大人,商量下,借姐姐一個時辰,您不致於有意見吧?」

我被她的態度弄得煳塗,這孩子是怎麼了,數月不見,倒似性格大變,竟然開起我和沐昕玩笑了,然而她神情里那份坦然爽朗令我喜歡,不管什麼原因,熙音看來似是已經解了心結,這對我們三人,都是好事。

我笑道:「自家姐妹,客氣什麼,也別取笑你師傅,哪有你這個鬼靈精怪的說法。」

沐昕眉頭微皺,深思的打量了熙音一眼,似是不顧忌諱,也想看出她的真正心意,熙音坦然笑對,目光明朗,我暗暗嘆息,心道沐昕這傢伙實在是太注重我的安危,注重到已經無法顧及熙音的心意和顏面了,趕緊打圓場,推走沐昕:「去歇歇,我和妹妹說說話就來。」

沐昕微微一頓,手指在我掌心划了兩個字,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洒然而去。

「小心」。

劃在掌心的字仿如刻在心上,印記深深散發馨香,我低垂了眼睫,不想給熙音看見我這一刻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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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流碧軒暖閣,在此處為我收整衣物的寒碧含笑迎了上來,她剛來王府,並不熟悉熙音,只微笑著向熙音施禮,反倒熙音看了看寒碧,面有礙難之色,我笑了笑,道:「寒碧,我好想念你做的雪梨羹,趕緊現現你的手藝,讓我和妹妹考校考校。」

寒碧溫婉一笑:「小姐什麼都好,就是饞嘴的毛病改不了。」說罷自去了小廚房,此時室內無人,我伸手讓熙音:「妹妹,且寬坐―――」話未說完,便見她向前一撲,撲通一跪,抱住我的腿,哀唿:「姐姐!」

我嚇了一跳,千防萬防也想不到她突然來這一招,急忙去拉她:「妹妹這是怎麼了?還是遇上什麼難處?你且起來,有話慢慢說,自家姐妹,萬萬不可這般。」

她抱著不肯放,仰起一張秀麗小臉,臉上涕淚連連,嗚咽道:「姐姐……我是煳塗油蒙了心……怎麼做出那種豬狗不如的事……對自己的親姐妹下手……」

我欲待去扶她的手僵了一僵,一時不知道她是肺腑之言還是以退為進,凝目看了看她臉上神情,她哭得滿眼淚花,不住抽噎,眼底滿是自悔愁苦之色,一時想起當日北平城門口初見,鸞轎內出來的小小少女,嬌嫩容顏微帶羞澀,沉靜而溫和,輕易便被奴才搶白得不知如何應答,和初次晚宴洶湧的敵意中唯她表現出來的善意,我一直認為她最是懇切不過的孩子,後來她行那陰私之舉,我還很為自己的錯眼而鬱郁,為情之一字錯人心性令人大變而無奈,如今她這一番哭泣,倒令我一時無措。

我手按在她肩,感覺到掌下香肩纖細單薄,心裡模模煳煳的想,這孩子似是又瘦了許多,憐憫之意頓生,又聽得她羞愧難抑的斷續抽噎:「那參湯……那參湯……」

和婉一笑,我扶她起身,手上微帶真力,熙音身不由己被我扶起,我按著她在椅上坐了,又取了一方綃紗帕給她拭淚,溫言道:「什麼參湯,你說的我聽不懂,我只記著,剛來王府時只有你會來陪我,只記著咱們一直是好姐妹,永遠都是。」

她怯怯的抬頭看我,囁嚅道:「姐姐,你寬宏大量,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我是一直喜歡姐姐的,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那時辰怎麼就昏了頭……回去後我三天沒出門,吃不下睡不著,我想不明白我怎生變成這樣……」她驚惶的拉我衣袖:「姐姐,直到那日我才明白我枉讀詩書枉學禮教,我竟然是個壞女人!」

我失笑,拍拍她的肩:「別給自己下這般定論,你不過是……」話說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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