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三)

允炆的目光如此憂傷,帶著淡淡的蒼涼與無奈,直直看進了我的心裡,我勉強扯出一抹微笑,緩緩取下了斗笠。

站在原地,看著他向我走來,八年不見,當初的少年已經長成,高頎挺拔,肩寬腰細,雖是普通錦衣平常裝束,卻依然穿出了久居上位君臨天下的高貴與遙遠,每一舉手投足,都在提醒我,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是這片廣袤大地的唯一的主人。

只是他的眉梢眼角,為何總縈繞淡淡疲倦?

我看著他,思潮起伏感慨萬千,卻最終什麼也不能說出口,只能輕輕拜了下去。

他卻沖前一步,急急扶住了我。

盛夏時節,他的手指卻不復記憶里的溫暖,冰涼如雪,輕輕貼上我掌心肌膚,一點幽幽的涼意便那麼不可抗拒的滲入心底。

然而他的聲音還是溫和的,宛如多年前,每個字都是只屬於我的春風。

「懷素,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那年相見的同一句話,只是彼時天高雲淡草綠花紅,少年滿心喜悅而少女未知世事多苦,真真無恙。

如今識盡愁滋味,少年孤家寡人,為天下日夜籌謀,少女失去至親,紅塵掙扎事事煎熬,頭頂那片天早已失了顏色,若有浮雲,也是重重陰霾的烏雲。

再說無恙,不過是強顏而已,表象如此光彩,而內心早已千瘡百孔。

我卻只能笑,回他一句:「一切安好。」

允炆盯著我,目光溫和卻執著:「懷素,你初次來京城,想必不知這城郊景色亦頗有意趣,可願與我並轡馳騁一番,領略這江南夏景?」

該來的總會來,我垂下眼,難得如此溫順:「但憑吩咐。」

紫冥宮那兩個尊者一直站在一側冷眼旁觀,此時齊齊上前一步,攔道:「不可……」

允炆一擺手,他身後的藍衣人上前一步,將一方玉牌一晃,輕聲道:「你們已經完成任務,請轉告賀蘭教主,家主人多謝相助。」

那兩個尊者瞄了玉牌一眼,立時閉了嘴,躬身一禮,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隻信鴿放了出去,另一人道:「解藥將由信鴿帶回,不管你們誰收,不要忘記了。」

隨即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允炆聽見解藥兩字,目光一黯,輕聲問我:「對不起,懷素……他們沒傷了你吧?我再三說過,不能傷你……」

我截住他的話:「沒有……不過是暫時封了武功的葯……我們出去說吧。」

轉頭向近邪道:「師傅,我去去就來。」

近邪背對我,不說話。

我和允炆出了茶棚,各自上了馬,允炆一甩鑲金嵌玉的馬鞭,笑著對前方一指:「懷素,前方十里處,是應天城外頗為聞名的烏葉渡,此處青山隱隱碧水迢迢,垂柳千絲綠草如茵,是個適合暢談的好去處,你可願與我前去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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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葉渡果然是個好去處。

夏日的陽光,在點亮無數翠綠瑩光的同時燃起一天粉色爛漫雲霞,清如鏡的水波里蕩漾著烏蓬的小舟,渡口的白石被水浸潤得光滑明潔,或有几絲垂柳飄落,任黃羽翠冠的鳥輕盈的自絲絛間穿越。

我下了馬,就地坐在樹蔭下,隨手揀起一朵落花,那花微紅,卻恰到好處,淡而柔,似是豆蔻年華少女頰上新淘的胭脂,薄薄一層嬌艷的粉,隱隱透著玉白光潤的底色,越發清麗得顧盼神飛。

我悠悠一嘆:「真是好地方,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

允炆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撫摸手中馬鞭:「懷素你看,這葳蕤芳草,一碧千里,枯榮似可萬古,然而生生不息的,從來只是死物而已。」

我側過臉,看著他平靜而憂傷的側面,只覺心下無限黯然:「陛下,你富有萬方,坐擁天下,應是世上最最志得意滿之人,何來如此感傷之語。」

允炆輕輕一笑:「志得意滿,是么?懷素,我卻只知道,自從我做了皇帝,在那高而冷的位置上坐定後,我好像就未曾真正笑過,亦未曾有過一日安枕。」

我無言,帝位,無上的尊榮的同時,亦意味著無上的犧牲,我豈會不知。

午後陽光映在允炆清秀眉宇,他神情間有奇異的猶疑:「懷素,你一定認為我手狠,只是……」

我溫和的攔住他的話:「不,陛下,這是你的意旨,你無需對我解釋。」

允炆怔了怔,半晌,悠悠一嘆,他斜斜靠在柳樹上,姿勢卻並沒有放鬆,眉目間有濃得化不開的寂寥「是,是我著相了,何必心心念念要解釋?事實擺在那兒,說什麼都是多餘。」

他直起身,「父皇將江山託付於我,我便有責任守住,再大代價亦所不惜,有時候我會回想起當年,我初被立為皇太孫,燕王叔當面笑我『不意兒乃有今日』,他未曾想到帝位是我坐,我也未曾,太祖皇帝當初並不是十分屬意於我,但我既然做了皇帝,我便須得對得起我所牧守的天下子民。」

我在心中微微苦笑,允炆,你在為眼下的一切尋找說服自己的理由么?其實說到底,你們都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掙扎罷了,而子民,未必需要你們以這般的流血與動蕩的方式去牧守。

博弈天下,只以成敗論英雄,不必分孰是孰非,善良的允炆,難道至今還不懂得這樣的道理么。

我岔開話題:「陛下,今日怎會在這裡遇見你?」

允炆一笑:「自然是因為我要見到你。」

我一怔,隨即皺眉道:「你是特意出來找我的?」

允炆點點頭:「賀蘭秀川是我令人招攬的江湖勢力,其實早在還是皇太孫的時候,我便和他有聯繫,我要他留下你送到京城,本意,只是想見你一面。」

他誠懇的看著我:「懷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只是……太想再見你一面,要知道,如今的情勢,一旦你回到北平,回到燕王身邊,我們之間便相隔了戰火與紛爭,無論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你我之間,再也不會有平心靜氣坐在樹下,彼此交心的那一天。」

我心中一酸,掩飾的扭過頭,勉強一笑道:「那也不必趕出城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可親身出城?我是你的人質,跑不掉的。」

允炆的聲音微有些沙啞:「懷素,別說人質的話,我從來就沒打算要你做人質,你的兄弟,我都沒留難,何況是你?」

他輕吁一口氣,俊秀的眉宇間滿是悵然,隨手揪下一葉長草,反反覆復繞在指間,一圈一圈的纏繞,「我本意是悄悄接你進宮見上一面,誰知道消息走漏了,齊泰吵著要以你為人質,我虛與委蛇答應了,自己立即微服出宮,我知道你應該就快要到了,想在城外堵住你,你進來時,因為是男裝,我沒有注意,然而那句辱及姑姑的話令你們動了手,我便知道……你來了……」

我心中激蕩,允文的細心與關切令我感動,早知道允炆這般心思,我又何必費盡心機逃避賀蘭秀川的留難?然而我心裡卻知道,是允炆對付叔王們的雷霆手段,和湘王宮的慘烈火海給我留下了陰影,我雖然覺得允炆未必一定會傷害我,但卻並不敢確信允炆一定會對我另眼看待,正如當日,沐昕所說,人一旦身處高位,時勢所迫,心性改變在所難免。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允炆,我的允哥哥,縱使心性已變,縱使剪除藩王勢力手段狠厲,然而於他心深處,我仍是特殊的,在我面前,他依舊是當日荷風裡,承諾要等我的純真少年。

然而我卻知道自己什麼也不能說,只能緊緊抿了嘴,轉開眼,看那飛鳥輕快穿梭,只覺內心悲苦,沉若巨石。

允炆轉過頭來,細細觀察我的神情,突然一笑:「懷素,今日只談你我,且將正在發生的事忘卻一刻,我實在不願意,我們難得的相逢,還要被那些帶著血腥味道的俗事所浸染。」

「更何況,」他突然自嘲:「用太監,內奸,親戚,國公,諸類方式來打聽你父的動向已經夠了,我縱利用完天下人,也不想利用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利用葛誠和魏國公打探父親機密的事,心知允炆果然還是原先那個善良孩子,並沒能完全適應去做一個冷血毒辣的最高主宰,這些在政客們看來天經地義的手段,在他的心裡,卻依然是耿耿的。

淡淡一笑,我忍不住要寬慰他:「陛下……」

允炆溫和然而堅定的打斷我:「叫我大哥。」

我澀然一笑:「好……大哥,今日妹妹前來,是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你可願一聽?」

允炆斜躺在草地上,將一片草葉蒙住眼睛,嘆息道:「不畏浮雲望遮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可有的時候,我寧願遮住眼睛,什麼都不看,不想,不管,那該多麼的愜意與自由?」

頓了頓,他輕輕道:「你說罷。」

我凝視著日光下他的面容,俊秀而微帶蒼白,薄而軟的唇,抿出並不算堅毅的弧度,單論相貌,他不及沐昕的清逸絕俗,也不及賀蘭悠的明麗溫雅,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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