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五)

混沌。

我想我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眼前白霧茫茫,有很多人影來了又去,鬼魅般出沒。

然而身體的感覺卻又不是混沌的,體內有種焦灼的裂痛,還有種徹骨的冷痛,兩種痛似兩條長滿鱗片的蛇,緩緩的在我體內遊動,每過之處,粗硬的鱗便扎破嬌嫩的肺腑,鮮血淋漓。

很熱,又很冷,胸口似堵了塊大石,石頭上還扎了尖刺,一直刺進骨骼里,我覺得我聽見骨骼被積壓發出的吱吱聲,在這樣的大力下,我的五臟六腑都快要粉碎。

疼痛與窒息令我想叫,想喊,想張開嘴,把看見的所有人先咬個痛快。

然而我卻一絲一毫也動不得,細微的意識在緩慢浮游,能清晰的感覺到身側的人物與對話,卻無法參與。

這種隔了鏡子看人生般的感覺讓我很隔膜,我是死了嗎?

那麼,我可以去陪娘了?

我歡喜起來,然而那些見鬼的影子又在我眼帘前晃動。

依約有個高大的身影,長而英俊的臉,模模煳煳的湊近我:「懷素,懷素…」你誰?喊這麼親熱幹嗎?我不認得你。

那人的影子仍舊很討厭的晃來晃去:「懷素,爹爹來看你了,你醒醒,醒醒…」我心裡笑起來,爹爹?笑話,過去這十年,我這個爹爹從來沒出現過,如今我沒了娘,他就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了,還真一廂情願。

好痛,誰來把這隻打擾我的混蛋趕走?

又有個瘦長的黑影晃在我傾斜混亂的視野里:「殿下,你已經兩夜沒休息了,還是…」那高大男子冷哼一聲,那人立即不說話了。

殿下?哪個殿下?跑我這來幹什麼,趁早回你的宮去,讓我好好睡,說不定還能見到娘,剛才我好像就見到娘了,一襲白衣,飄然隨風,冷冽清澈的眼睛緊緊看著我,指尖擎一朵白蓮,她的臉,卻比蓮更嬌美。

我看見她身側彩光繚繞祥雲縹緲,仙音陣陣飛鶴翱翔,五色雲霓里,娘對我微笑:「痴兒,這數十載紅塵滾滾,皆是度劫,萬勿著相,隨緣而已。」

我不明白。卻有發自內心的些微欣喜,娘是成仙了嗎?真好………我說過不哭的……我不想……

「她哭了……」

「是要醒了嗎?」

「不太可能,夫人當初中毒時已經懷了小姐,所以她體內也有些許殘毒,壓制了這許多年沒有發作,最終因急痛攻心,一舉而發,但凡這類劇毒,不發則已,一發必有燎原之勢,短短數日,是不可能拔除的…」哦,我也是中了和娘一樣的毒嗎?娘去世前的感受也是這樣嗎?一定比我還痛苦百倍千倍…娘,我終於明白了你為何念念不忘要我為自己而活。

只是,我還能活下去嗎?

深濃的倦意將我包圍,一股疼痛的暴戾的力量拉住我,我無法抵抗的被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淵。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我在一處空曠的原野中。

那是一處陌生草地,我艱難的轉目四顧,身前一道流水,月夜波光細碎銀芒閃動,風裡帶著青郁潤澤的水氣,掠過扶疏的花木,瑟瑟輕顫,身下草絨細密,有如上好精工的波斯地毯。

口中有苦澀微帶芳香的氣味,似是剛剛有人給我吃了什麼東西,胸腹間的刀割般的疼痛已減輕了些許,胸口令我窒息的重壓也有所疏解,我努力的唿吸,清涼的空氣湧入肺腑,有點痛,但更多的是清澈的舒爽感覺。

只是還是不能說話。

吸氣得急了,不知觸動了哪裡,我猛烈而無聲的咳嗽起來,立時疼痛洶湧著泛起,痛得我眼冒金星,直恨不得立刻死掉。

一雙手伸過來,準確的在我背後一拍,咳嗽神奇立止。

我掉轉頭去看我的救命恩人,那人懶洋洋睡在我身旁一棵樹垂下的樹枝上,晃晃悠悠的快要掉地上卻始終不掉,我看著他的大斗笠黑緊身衣,恍然大悟,他是那夜送葯,喊我娘小姐,並對她吟:「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人,娘叫他近邪。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凄傷之調,一語成讖。

我的淚突然再次泛了上來,然而我努力的眨眼睛,拚命的眨了回去。

然後我對他笑了笑,用口音說:「謝謝。」

他看著我,斗笠擋住了他的視線,可我感覺到他的驚訝,他一定以為我會哭,會麻木,會發獃,會……

就是沒想到我會笑。

可隨即他就收回了目光,懶洋洋躺了回去,一副繼續睡覺不再管我的樣子。

我便也閉上眼睛,準備在這良夜星空下,好好與可能成仙了的娘說說話。

唿的一聲,一道並不猛烈的風聲卷過來,隨即,一件溫暖而柔軟的黑色披風蓋住了我全身。

我閉上眼,娘,近邪來接我,一切都很正常。

接下來的幾日,近邪一直背著我趕路,有時山路有時水路,經過城鎮,便租輛車給我躺著,自己睡車頂。

每日午時,他運功給我拔毒,同時喂服一枚朱紅丹藥,我那日醒來時感覺到的苦澀芳香,便是此物。

我漸漸能說些簡單的字詞,便試圖與他說話,結果我發現他比我說得還簡單。

第一次交談我示意他應該坦誠相見,摘下斗笠給我瞧瞧。

他猶豫一會,慢慢取下斗笠。

我呆住了。

近邪應該很年輕,甚至極其俊秀,眉目清逸唇薄如線,那麼懶的人,五官輪廓卻是清朗剛硬,飛起的眼角,更是隱隱挾著煞氣。

之所以說應該年輕,是因為,他的頭髮幾乎都已白了。

我看著他年輕,玉般光冷的容顏,再看著他僅有幾根黑絲的銀髮,突然覺得有些酸楚。

近邪卻很不喜歡我那般的眼光,冷冷將斗笠戴回,冷冷道:「沒那麼白。」

嗄?

什麼沒那麼白?臉沒那麼白?衣服沒那麼白?天空沒那麼白?

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直到後來的某一日,我再次看到近邪摘下斗笠,驚訝的發現他連原先的少量黑髮都沒有了的時候,我才明白,他那句話的意思是:「頭髮原來沒那麼白。」

惜字如金到這程度,我含淚無語。

第二次和他說話,我問我們去哪裡。

他懶懶答:「山莊。」

我估算著,如果我能問出此乃何山莊,在何地方,屬於何人,為何要去,只怕最起碼要在一年後。

第三次我問他,楊姑姑她們在哪裡。

他說:「後面。」

這回我懂了,他帶我先回山莊,楊姑姑她們隨後跟來。我熱淚盈眶,為花費了3天時間成功拼湊出的重要信息而無限欣喜。

十日後,某一天夜裡,我在沉睡中,被近邪拎上了山莊。

這個山莊的所有人似乎都和近邪有些相似,看似慢吞吞懶洋洋實則極有行動力,幾乎我剛到山莊,就被拍醒,然後,一眉細目長的白皙老頭指揮眾人,將我扔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澡桶內。

那澡桶內滿是藥草氣味,熏得我昏昏欲睡,我也就真的睡了,睡到一半覺得熱氣從肺腑間升起,在體內奔騰唿嘯,滌盪翻卷,與葯澡的氤氳葯氣相唿應,內外交融好不舒服。

正對澡桶有一面鏡子,我看見自己近日來一直如鬼的面色居然微微泛出了點紅。

老頭次日來看我很有些驚訝,仔細替我把了脈,然後,暴跳如雷。

指天戳地罵了半個時辰。

我聽了半天也沒發現他罵的是誰,大意就是那死丫頭太護犢,明知道自己毒入肺腑清除不盡葯已沒用就該給老子留著,居然全給這小丫頭吃了,平白給她長了幾十年功力,害的老子自己不夠用,老子的葯是隨便當糖豆兒吃的嗎?太太太可惜了云云。

雖說是罵,聽他語氣,倒是心疼多於責怪的。

那天夜裡我泡澡時再次感受到那股越來越精強的力量,升騰在我身體的每一處,我聽見骨骼吱吱生長的聲音,在這午夜的靜謐里宛如青筍拔節,我想起那個常常給我吃補藥騙我說那是新口味糖豆的女子,眼淚終於悄悄落下,溶解在滾熱而蘊含葯香的水裡。

我的毒傷終於好了,老頭開始勉為其難的令近邪教我武功,他說我吃了那麼多葯不練武功就白白浪費了,說的時候唉聲嘆氣磨牙不已。

我對此嗤之以鼻,他不想教我還不想學呢,學武功有什麼好的?聰明人就應該以智計勝天下,靠武力打打殺殺,不算真英雄。

有時間,我更愛在山莊閑溜達,山莊是個好地方兒,建築大氣疏朗,花木四季茂盛,雖處僻遠之地,然而紅杏白楊,爛漫清爽,各擅勝場,一應用具房舍並不華麗講究,卻自有莊嚴氣度,令人見之忘俗。

我很快熟悉了山莊一草一木,常常在院中大青石台上發獃時,在屋後老松下揀松子時,在清溪流泉邊洗各色野果時,會想起娘,她是否也曾這般發過呆,揀過松子,洗過野果?

這樣一想就會想很久,直到白雲在天上悠悠的過了,找個地兒塗脂抹粉,再回來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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