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這個冬天不太冷(一)

1939年,後來蜚聲海內外的史學家黃仁宇正在位於成都的黃埔軍校接受訓練。

「雙十節」(民國政府的國慶日)剛至,蔣介石忽然從重慶來到成都,並校閱了黃埔學生。與黃仁宇想像中不同,講台上的蔣介石,不是那個黃埔建軍和北伐時期氣勢奪人的百戰英雄,倒像一個已經進入暮年的老人,言語間甚至還帶有像私塾老師那樣的啰唆。

以後黃仁宇才知道,蔣校長此時正處於憂鬱期,所謂「內心之痛苦,實非筆墨所能言喻」。

冬季攻勢

蔣介石來成都,主要目的不是視察黃埔軍校,而是兼職四川省主席。

因為一下子添了這麼多吃飯的嘴,四川矛盾越積越多,兩個地頭蛇——王纘緒與潘文華差點要動起刀槍來。

居中調停的蔣介石左右為難,恨不得一人扇兩巴掌,痛罵一句:外人都打到家門口了,就剩這麼一點可憐的家產,還鬧什麼鬧(「寇患日深,尚有何權利可爭」)?

私下裡,他也感到異常酸楚。經過多年的浴血廝殺,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黃埔學生已死傷枕藉,其中的精英更是損失殆盡,如果不是為了打小日本,何至如此,到頭來還要受你們這些土老帽的氣。

凄雨冷風中,自命殺伐果敢的「蔣委員長」變得越來越多愁善感起來。國民參政會上,當他念到《詩經》中「風雨所飄搖」一句時,念著念著,不覺當場熱淚盈眶。

碰到這種情況,大家都得陪著流淚。

什麼,你不感動?那你必定是「無心肝之人」。

後面那一句是老蔣說的。

當然,流淚歸流淚,地頭蛇還是得罪不起的。蔣介石下令,讓王纘緒率部赴前方抗日,川省主席我自己當,這總可以了吧。

只有穩住後方,才能把精神集中到前方戰場。

在武漢會戰結束後,日本統帥部已難以組織起類似規模的強大攻勢,這讓中國軍隊獲得了寶貴的喘息和調整之機,於是繼第一期整訓後,又完成了第二期整訓。

整訓的結果,不僅兵力得到整補,而且各部隊戰鬥力都有所提高,乃至於在崑崙關之戰已能首次對日軍採取主動進攻。

1939年10月,中國統帥部召開第二次南嶽軍事會議,決定從12月起,動員全國九個戰區,接近一百五十萬軍隊,向日軍佔據的地盤發起冬季攻勢。

抗戰中,中日情報戰就像真實戰場一樣激烈,而由於日方擁有先進的電碼技術,總體上始終更勝中方一籌。

10月份部署的冬季攻勢計畫,到11月底卻被日軍從密碼電報中截獲並破譯,由此在很多地區都作了防範。

第一戰區還沒發作,山西的「華北方面軍」卻來了個先發制人,向中條山出擊,反而迫使其進入防守。上海的日本第十三軍如法炮製,通過主動進攻蕭山,也讓第三戰區在行動時增加了很多羈絆。

武漢的第十一軍司令官岡村寧次倒也想向山西、上海的同事學習,無奈他做不到。因為自第一次長沙會戰失敗後,第十一軍的兵力捉襟見肘,別說攻,能守住武漢就算不錯了。

岡村只能退而求其次,除了在武漢外圍加固防禦工事外,就是讓各師團控制一定數量的機動兵力,以便到時用於策應。

當然,最壞的準備也要有。第十一軍弄來了一批運輸機,打算哪個據點如果被包圍,一時又解不了圍的話,便進行空投。

雖然知道中國統帥部要發起冬季攻勢,可是究竟哪一天發起,卻還是個未解的謎。

進入12月上旬,中方的兩個戰區仍無動靜,岡村心裡不由得七上八下。這時第一〇一和第一〇六師團正準備複員,他趕緊把這兩個「弱兵師團」給留住,讓它們暫時集結於九江,等冬季攻勢過了才能打包袱回國。

以前挑三揀四,現在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奢侈,兵不夠的情況下,連「弱兵」都是個寶啊。

岡村越來越膽小了。

經歷過第一次長沙會戰後,日本人在內部都不得不承認,此役縱使岡村兵戰未敗,但心戰已敗。

12月12日,岡村得知襄河一帶已爆發戰鬥,但這是不是意味著冬季攻勢開始了,他也沒有把握。

12月15日,他決定親自動身到前線去視察一下。

去了之後,發現戰鬥已進入聯隊級別,野戰醫院不斷送進傷員,而且很多人受的都是刺刀傷。

岡村緊張起來,意識到對面之敵絕不是小股部隊,因為只有訓練有素的主力才具備如此好的拼刺技術。

一問才知道,在近幾天的作戰中,竟然已有大隊長戰死的紀錄,有時一場戰鬥就要傷亡百餘人。

看來中國軍隊此番來者不善,冬季攻勢真的開始了。

12月16日,當岡村返回漢口時,各師團受到攻擊的報告已如雪片般飛來,讓人應接不暇。

岡村曾視察過的襄河防線屬於第十三師團防守區域,而向他們發起攻擊的是張自忠右翼兵團。

重於泰山

其實右翼兵團一開始並不順利。

第十三師團早有防備,加上防守工事堅固,在缺乏重炮配合的情況下,要想取得任何一點進展都非常之難,這也是冬季攻勢發起之後各戰區普遍未能取得預期效果的重要原因。

但是岡村在襄河戰場看到的情況表明,張自忠此次決心很大,若不有所收穫,絕不會輕易收兵。

張自忠手書「為民族爭生存而奮鬥」

張自忠手中最銳利的武器仍然是黃維綱第三十八師,該師與第十三師團主力面對面廝殺八晝夜,雪地上到處都是陣亡的官兵,活著的也虛弱不堪。

這樣血拚的結果是,第三十八師不但沒能攻破對方防區,自己反而還喪失了原有陣地。

黃維綱向張自忠報告,希望能將部隊撤下來。

後者斷然回答:不準退!

每當艱難的時候,想到的還是老二十九軍的看家本事。張自忠決定策劃一次大膽的奇襲行動。

經過偵察,他得知對面之敵在主力投入前線後,其後方較為空虛。

想到要乘其不備,襲其老巢。

第三十八師沒法再調了,張自忠只能從趙登禹的基幹部隊中抽人,好就好在帶隊長官是張自忠過去在學兵團任團長時的學兵,所以指揮起來要順手得多。

儘管這樣,張自忠仍親自給夜襲部隊去電——

國家養兵是為了打仗,要打仗就有傷亡。人總是要死的,多活二十年,少活二十年,轉眼就過去了,但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為國家為民族戰爭而死就重於泰山,否則便輕於鴻毛。

得到兵團總司令的鼓勁,夜襲部隊群情振奮,當晚便抄山間小路急行二三十里,對第十三師團的一個旅團部進行猛襲。

這是老二十九軍最擅長的一招,猶如當年趙登禹在喜峰口,大刀隊揮刀猛砍,把對方旅團部沖了個稀里嘩啦。

12月19日,趁日軍後方動搖,第三十八師趁機發動猛攻,恢複了原有陣地。僅從戰場上繳獲的戰利品,用兩個運輸營的馱馬搬運兩天才全部運完。

然而從這以後,戰場又陷入僵局。說來說去,右翼兵團真正起勁的也只有張自忠和他的五十九軍,其他部隊要麼是戰鬥力很差,要麼是出工不出力,比如由剛剛出川的王纘緒領銜的第二十九集團軍就遲遲打不開局面。

張自忠決定像隨棗會戰時那樣,東渡襄河,以便改變戰局。

臨行前,他寫下一份遺囑:此次過河與敵決戰,不獲全勝絕不生還。

活關公

12月21日,張自忠在渡過襄河後,趕到位於長壽店的第三十八師指揮所,這裡距最前沿僅有兩里多路。

大刀終究及不上攻堅利器,兵團總司令這次帶來的是制勝法寶——新近從蘇聯購進的野炮。

野炮上陣,幾下便打亂了第十三師團的防守陣腳。12月22日,第三十八師乘勝推進,戰局出現轉機。

可是一馬當先沖在前面的人,總是會被後進者絆一跤。第十三師團有兩個旅團,一個對付右翼兵團,另一個對付郭懺江防軍,張自忠這邊挺住了,郭懺卻吃不消,已經撤回襄河西岸去了。

如此一來,第十三師團的重量便全部壓在了右翼兵團身上。一時間,兵團司令部里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都是要求撤退的。

蘇聯顧問見情況不好,也向張自忠建議後撤。

張自忠認為絕不能撤,一撤的話,不光是五戰區的冬季攻勢會就此夭折,襄河防線也可能無法確保,因為襄河前沿除了右翼兵團,已經沒有誰能再幫你扛下去了。

一支隸屬部隊打來電話:傷亡太大了,我們能不能向後移動一下?

統領右翼兵團以來,張自忠素來嚴於律己,對一手帶出來的直轄部隊苛刻,對編入兵團的其他部隊則能寬就寬,從不疾言厲色,但到這個火燒眉毛的關頭,他也忍不住了。

你們來電話,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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