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理想與現實(一)

在薛岳發起萬家嶺圍殲戰時,岡村之所以像個後娘一樣,對援救第一〇六師團的行動表現出一種近乎殘酷的冷漠,說到底,還是為第十一軍的西進行動著想。

原本指望第一〇六師團能順勢把他的南下計畫執行下去,卻不料雞飛蛋打,自己陷進去不算,還得抽調其他重兵,而無論抽調金澤師團還是第二十七師團,都意味著西進行動可能擱淺。如此一來,哪邊都沒著沒落,這怎麼能行。

岡村當時的真實想法是,第一〇六師團完就完了,只要西進能夠成功,舍小取大,我也情願。

通過岷山之戰,他發現薛岳兵團所在的南戰場很強,而張發奎兵團所處的西戰場相對較弱。

於是,岡村把長江南岸以金澤師團和第二十七師團為核心的第十一軍主力,全都投到了西戰場。最初的推進情況也讓他驚喜莫名,金澤師團一馬當先,越跑越快,在賽場上快要成為唯一主角了。

棋逢對手

第十一軍司令部又熱鬧起來,不過參謀們的臉上不再是氣急敗壞的表情,岡村耳邊充盈著各種各樣的好消息,不是「進展順利」,就是「銳不可當」。

一激動,岡村就連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的耐心都沒了。他發布追擊令,讓衝擊力最強的金澤師團閉著眼睛追,以最快速度趕到湖北咸寧。

咸寧是粵漢鐵路上的一個重要站點,往北是北伐時著名的賀勝橋,再往上去即為武漢。

佔領咸寧,就截斷了粵漢鐵路,也等於就近抄了武漢的後路。這條進軍路線連岡村最初預想中的小包圍都算不上,只能說是小小包圍,可被時勢所逼,看上去頗有遠謀的岡村也不得不變得急功近利起來,他就盼金澤師團能跑得越快越好。

別管路上的什麼障礙物,你就當那是浮雲。

金澤師團快馬加鞭,追著追著,追到了鄂贛兩省交界處,過不去了。

迎面擋著一座大山,大山不是欄杆,不是你把馬韁一拉,可著勁兒一躍就能跳過去的。

此山名曰幕阜山。與廬山相比,幕阜山的名氣要小得多,可是打仗嘛,又不是畫畫寫生。這座界山成了擋住金澤師團的一道天然屏障。

更不容小覷的是,山上還立著一位大將,手中兵刃冷森森讓人膽寒,一看就非等閑之輩。

有時候,小看人是不好的習慣,岡村小看了張發奎,他就得為此付出代價。

從九江開始那一段,「鐵軍」軍長確實表現不咋樣,不管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瞧不出北伐時代那種橫掃千軍的氣勢。不過張發奎自己的總結也不是沒道理:給我的部隊太差,做軍長的就是再鐵又能鐵到哪裡去?

所謂否極泰來,當初李宗仁的五戰區夠一窮二白了吧,可是撐到後面,湯恩伯來了,腰桿馬上就跟著硬朗起來,一個台兒庄大捷驚煞個人也羨煞個人。

關鍵還是你得撐到那時候。

依靠薛岳這個小老弟在南戰場又拖又拉,張發奎也撐了下來,而且真的迎來了湯恩伯。

湯恩伯原來被安排在南昌以南,屬於機動部隊。他屬於那種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能放出點雷霆手段的戰將。

早在金澤師團進至岷山時,身為第九戰區司令長官的陳誠已經發現張發奎兵團據守區域太過薄弱,一個金澤師團現身之後,竟然是想到哪裡就到哪裡,誰也擋不住。

就位置而言,張發奎兵團的身後就是武漢,如果任由日軍長驅直入,可想而知,戰局發展下去會有多麼被動。

再不調湯恩伯上來,很危險。

壯湯帶部隊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別人都是越打越少,他卻是越打越多,如今已由湯軍團擴展成湯集團軍(第三十一集團軍)了,而且指揮起來得心應手。

莫非他會傳說中的吸星大法?

湯恩伯自有一套,他是能者升之,劣者驅之。

編進他部隊里的,只要你真正能幹,就不怕沒有升遷的機會。一般的軍隊將領都是自己升上去後,再回過頭來提拔下屬,湯恩伯卻是自己還沒換烏紗帽,就先想到了下屬。其中,像王仲廉、張軫等人由於仗打得不錯,升得尤其快,幾乎就是半年一升,很快就由師長跳到了軍長。

對於那些因功可以陞官,而自己軍中已經額滿的人,湯恩伯也儘可能不讓對方失望,一有機會,就想方設法將其推薦到別的部隊任職。這樣一來,大家幹活自然就分外起勁。

有能幹的,必然有不能幹的,而不能幹的往往更是牢牢把持著手下那點軍隊不放,猶如自己的私家武裝。湯恩伯的辦法是首先嘗試將軍事主官調開,如果不行,就索性來個釜底抽薪,將原先的中下級軍官撤掉一部分,另外換上一批人,結果造成不能幹的那位被一下子架空,再也不敢戀棧。

湯恩伯紮營幕阜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向自己剛剛編組而成的集團軍灌輸山地戰意識——

第一,要佔領制高點,這叫腦袋,可以用以完全控制整個陣地。

第二,要佔領制高點兩旁的山頭,這叫左右手,可以起到側擊的效果。

金澤師團以為自己是傳說中的鐵甲連環馬,沒想到從山林里伸出來的,卻是一支支鉤鐮槍,用《水滸傳》里的語言,叫做「但見馬到,一攪鉤翻」。

中國軍隊用「鉤鐮槍」來對付日本人的「連環馬」

一座又一座山頭的苦鬥,令金澤師團疲於奔命。所謂的追擊令,漸漸已淪為一紙空文,從出發地到咸寧直線距離大概有一百多里,金澤師團平均每天「追擊」不超過兩里,這真是要了人命。

與此同時,第二十七師團在擺脫第十八軍的「糾纏」後,又在公路上遭遇了「湯式運動戰」,其後續輜重部隊經常被伏擊,一時間顧前難顧後,顧後難顧前,本就不高的進攻效率直線下滑。

第十一軍負責西進的兩支主力都因此變得蔫頭巴腦,基本上一天才能佔領一座山頭。岡村坐在第十一軍司令部的作戰室里,每天用彩色鉛筆將山頭標註下來。在地圖上,幕阜山像一件衣服,而這些攻佔的山頭就像衣服上的碎點花紋,只是它們太細小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岡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夠儘早把點連成線,但湯恩伯作戰的特點是,你攻擊他一部,他必定會親自率軍進行反擊,這樣就把點連成線的機會降到了最低。

整個幕阜山戰場處於一片混戰之中,日軍剛剛擊退一股中國軍隊,另一股中國軍隊又很快會冒出來,或者日軍雖然嵌入湯恩伯的正面防線,但其左右兩側仍然紋絲不動。

湯恩伯畢業於陸士第十八期,岡村寧次則畢業於陸士第十六期,一個學校教出來的,上下僅相差兩屆。岡村精通正面進攻,湯恩伯熟悉山地防守,岡村懂得迂迴抄擊,湯恩伯亦擅長運動殲敵。如此,雙方就只能打到難分難解。

通過以前的南口之戰和台兒庄大捷,岡村對湯恩伯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可是當真正交手,他才知道對方名不虛傳。

當然,如果湯恩伯沒有幕阜山為依憑,也不可能令岡村如此頭疼。

老岡村不再有閒情逸緻畫畫了,他寫條幅,言道:敵非敵,地形是敵,征戰我不愛山水。

你不愛山水,山水還不愛你呢,誰讓你跑我們這裡來殺人放火的?

一個更比一個強

除了進攻受阻外,岡村還面臨著另外一道難題:酷暑來襲。

岡村年輕時在武漢待過。據他自己的體驗,這一帶並不是每年都很熱,也有不熱的年頭,但讓他頭大的是,此次舊地重遊,卻正好碰上了一個好年份,華中地區特別熱。

日軍官兵在作戰時不得不赤膊上陣,尤其是那些長滿絡腮鬍子的老兵,臉上生出痱子,鬍鬚之間的痱子化膿,滿臉像開了花一樣,真是又噁心又滑稽。

前線變得苦不堪言,在日軍野戰醫院裡,躺滿了各式傷病員,幾乎人滿為患。當岡村看到那麼多傷兵被用擔架抬下來時,他的眼淚也忍不住要掉下來,巡視時幾次都試圖把目光挪開,以免被自己的部下看到。

老天,華中作戰怎麼會這麼難呢?

此次受命向武漢發起總攻的部隊,不僅有岡村的第十一軍,還有原「華北方面軍」第二軍。相對於第十一軍,第二軍重新集結和出發的時間都較晚,一直到8月中旬才從合肥起程,其進攻路線是跨越安徽、河南、湖北三省,從大別山北麓繞到武漢。

兜這麼一大圈子,當然是因為花園口決堤,便捷途徑被切斷了。假如當初能橫跨豫東大平原,從鄭州南下,則不需大部隊,光動用坦克戰車和騎兵組成的「快速挺進隊」即能達到目的。

由於沿途公路橋樑已遭到破壞,第二軍原先準備的近兩千輛汽車全都派不上用場,成了廢物一堆,各師團不得不徒步行軍。

走著走著,大家就開始咒罵起來,像第十一軍一樣,他們罵的也是「鬼天氣」。

對天氣因素,日本統帥部不是完全沒考慮到。

先期出發的熊本師團兩千多人患瘧疾的事實,曾把參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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