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勇敢的心(二)

一句話

每個人掌握軍隊的手法和習慣都不一樣。在原二十九軍中,張自忠以嚴著稱,相對而言,劉汝明對待部下就松,但他們都能控制得住各自的部屬。這實際上就是一種慣性,輕易還比較難改變,猶如牆上的螺釘,本來很緊,你硬要擰松一些,那它可能會掉下來,可是原來很松的,你偏要擰緊,也許短時間內豁口反而會越弄越大,在牆壁上同樣立不住腳。

張軍團軍紀嚴明,士兵拉老百姓一頭毛驢就得槍斃,劉汝明則軍紀鬆弛,好些官兵甚至拖家帶口,妻兒老小全隨軍從北方一路跟到了南方。

帶著這麼多累贅,走路是頗費勁的。北方尚有運輸工具,火車、卡車、汽車,實在不行,還有馬車,可是長江岸邊盡為湖沼,連馬腿都能陷進泥里去,所有衣物細軟就只能靠手拉肩挑,弄得整支部隊亂鬨哄,看上去不像是野戰部隊,倒彷彿一支逃難大軍。

正如從前春晚上一個小品所揭示的,你究竟是好是壞,有時人家會從外觀上進行辨別。張軍團一團正氣,就算你把他們推到偽軍堆里去,也會被人認為是「地下工作者」。劉汝明軍亂七八糟,長官又有嫌疑在身,難怪容易被誤認為「漢奸部隊」了。

張發奎是北伐時代出道的正統軍人,其人資格既老,性格也耿直不阿,本來劉汝明跟他分屬兩個戰區,完全不搭界,可他就看不慣對方,曾經把狀子遞到武漢軍委會及第九戰區,控告劉汝明軍紀敗壞。

陳誠派作戰參謀到劉汝明手下,一方面是監視,另一方面也是要幫他整頓軍紀。

劉汝明意識到,他還是得依靠力戰和軍功才能改變自身處境。

包括劉汝明在內,他的部隊都是北方人,不知道長江岸邊的蚊蟲有多麼兇猛,南下時沒有帶蚊帳,到了鄂東後,到處都是湖沼叢林,又正值夏季,蚊聲如雷,咬人甚烈。

李宗仁在湖北指揮作戰時,有一次蔣介石親臨視察,為了表示與前方將士同甘共苦,便主動提出要在前線宿一個晚上。

統帥要作秀,但又不可能真的跟小兵們擠一個被窩,所以就得讓老李挪挪地方,而前線條件又十分艱苦,即使是像李宗仁這樣的戰區司令長官,也只能待在一座破廟裡。

統共一張床,蔣睡,李就不能睡,後者無可奈何之下,便在桌上放了塊門板,自己躺上去,把床讓給了老蔣。

由於沒有蚊帳,李宗仁自然被叮得叫苦不迭,而蔣介石雖有蚊帳,卻沒有把蚊子全趕走,他那樣的年紀,蚊子在耳邊叫兩聲都受不了,哪裡能忍受得下去。

喊侍從人員來幫他趕,結果卻是黑燈瞎火,越趕越多,最後的結果是整整一夜,兩人都沒辦法合眼。

蔣介石到前線作秀,也只用待一個晚上,第一線的官兵卻天天都得待在這裡,一個個被咬得苦不堪言,由此就得時時面臨瘧疾的致命威脅。

蚊子會帶來瘧疾,其他東西也會,包括生水。

有人在前線曾看到一個負傷的士兵,自己爬到池塘邊喝水,一邊喝還一邊禱告。他念叨的內容是:上天保佑,我喝了生水,可別讓我打擺子,要不我就活不成啦。

這個士兵清楚地知道,喝生水很容易被染上瘧疾。可是他有什麼辦法,不喝水會渴死,喝了至少不是必死吧。

瘧疾當然不是不治之症,有特效藥就能治得好,白崇禧後來在湖北前線也得過瘧疾,就是靠吃奎寧痊癒的。問題是,在退守武漢後,一般市鎮的藥品早被搶購一空,奎寧如同靈芝仙草一般難覓,根本沒法配備到一線部隊。

在這種情況下,得了瘧疾就如同被判死刑。劉汝明的北方子弟兵光病死的就有幾千人,跟鬼子打仗都死不了這麼多。儘管如此難熬,但劉汝明始終固守黃梅,上面不讓撤,他就堅決不撤。

熊本師團在發動地面侵佔的同時,還有飛機進行轟炸掃射。這玩意兒最是考驗人的意志,先前跟作戰參謀同來的,還有一個軍委會的少將,這廝一聽飛機響聲就腿軟,不久就告退撤回後方去了。

劉汝明跟作戰參謀同在指揮部內進行指揮。所謂指揮部,其實不過是一間小草屋。這時有人前來報告:日本飛機來了!

參謀便再三勸劉汝明躲避一下,可是後者鎮靜自若,說不要緊,用不著躲。

直到日機飛臨草屋上空,連參謀都怕了,劉汝明卻仍然十分鎮定。再催離開,他便回答:日機來,未必就會轟炸我們這裡,轟炸我們這裡,也未必就會轟炸這間小屋,就算是正好炸中了這間小屋,那也未必就炸中我們兩人。

終不肯離開指揮現場。

劉汝明最後是接到上級命令才撤出黃梅的,奉命撤退時卻發生了一個意外情況。

附近的友軍竟然提前七個小時後撤,從而暴露了劉汝明軍的側翼,劉汝明還沒來得及組織撤退,指揮所周圍就響起了日軍的槍聲。

劉汝明氣得破口大罵,不過他沒有掉頭就跑,而是親自率衛隊佔領小山頭,以擋日軍之鋒。

他沒走,是放不下八百個傷兵。他對自己的副官說,我在山頭上頂著,你負責運傷兵,若是有一個沒運走,我就殺你的頭。

作戰參謀通過軍統電台,將這一情況直接報告給了蔣介石,後者聞之馬上複電詢問劉汝明的下落:要不要緊,有沒有撤下來?

劉汝明撤出後,參謀把蔣介石的回電拿給他看,看到那句話,劉汝明的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

事到如今,他還能奢望什麼別的呢?一句話,也就足夠了。

狂人師團

雖然侵佔了黃梅,可是熊本師團傷亡不小,沿途又沒有什麼老百姓可給他們撒氣,於是竟把一股無名之火撒到了頂頭上司那裡。

岡村在九江意外地收到一封發自黃梅的信函。

信是熊本師團的一個作戰參謀寫的,打開一看,不是請示,也不是彙報,而是赤裸裸的責罵!

上面說,我們「歷盡艱辛,不惜犧牲」,這才佔領了黃梅,可是為什麼第十一軍司令部對此毫無反應,究竟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岡村自己也蒙了。因為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收到熊本師團佔領黃梅的消息後,第一時間用急電的方式給稻葉師團長拍去了賀電。

他把報務官找來一問,才知道事情的緣由。原來前一段時間戰事激烈,無線電報應接不暇。譯電員晚上都不能睡覺,但還是處理不完,現在桌上還積壓著一大堆待譯電文,給熊本師團的那份賀電也在裡面,按順序排,還得等上好幾天。

岡村問:那我不是用的急電嗎?

報務官苦笑著把雙手一攤:您這個的確是「急電」,可積壓的好多還是「特急電」哩。

其實不過是祝賀一下,說兩句好話,怎麼著,也不能比作戰協調、武器調度這些事更急吧?

整個過程最讓人感到奇怪的地方,就在於岡村收到信後的態度。

無非就是賀電晚發了幾天,多大的事啊,一個作戰參謀就敢用如此尖銳的語句,對第十一軍司令官大光其火,說出去,還真沒幾個人相信。

無論薛岳還是張發奎,就算他們本人對陳誠有意見,也只會放在心裏面,除非腦子燒壞了,否則絕不會在這麼芝麻綠豆的事上對頂頭上司公開大放厥詞,何況是身邊的一個小小參謀。

可是岡村似乎完全被嚇壞了,拿著參謀寫給他的信,好像一個冒冒失失不知大體的小新兵,對自己「初臨戰場就犯如此大錯」,深感「慚愧」。

岡村可不是真的初臨戰場,他年輕時參加過日俄戰爭,調任第十一軍司令官前,還在東北跟義勇軍和抗聯干過仗。

他這麼誠惶誠恐,不是真的犯了什麼大錯,而是不敢得罪熊本師團這個牛哄哄的絕對主力。

對熊本師團,他得燒炷高香供著,要知道,人家一個師團就幹了江南幾個師團才能幹成的活。

岡村很快就急急忙忙復函,就自己的「過失」再三向稻葉師團長和他那一眾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參謀們道歉。

當初,岡村之所以要打出「討蔣愛民」的旗號,口口聲聲要整頓部隊的「軍紀風紀」,其實其主要指向就是熊本師團。

熊本師團在南京殺得中國老百姓和放下武器的軍隊人頭滾滾,不法行為猶如家常便飯,這些事岡村都十分清楚,他也經常害怕這支「犯有暴行罪」的師團會影響日軍的整體形象,從而招致中國軍民猛烈抵抗。

說是要採取措施,可是看看岡村的舉動,熊本師團聲音一高,他還直哆嗦呢,管教,從何談起?

老大管不了,其他小弟都看在眼裡,個個不買賬,所以在「軍紀風紀」方面,岡村除了難得地作回秀外,就只剩下了四處張貼「討蔣愛民」的標語騙騙人。

性情中人

劉汝明撤退後,守住黃梅之後的廣濟便成了第五戰區的當務之急。白崇禧將五戰區司令長官部設於廣濟,連日召開秘密會議,並將廣濟劃為固守區。

固守區也就是死守區,當然不能輕言棄守,而白崇禧所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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