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哪裡才是我的彼岸

時間還得倒推到半年多以前。

有一個人正徘徊在異國街頭,他曾是那麼瀟洒精明的一個人,然而此時卻思緒紛亂。

他還是忘不了那個地方那些人,以至於常常不能自拔。

我做過的事,對了嗎,還是錯了,我為什麼要在這裡,究竟誰能給我一個答案?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他因此痛苦不堪,而異域亦真亦幻的景象則更加重了這種痛苦。

這個人就是久違的蕭振瀛。

雖然當年被迫出國,但他人在外,心卻一時一刻都沒離開過北平,沒離開過29軍,沒離開過那些曾經朝夕相處的生死兄弟。

再次回國,是因為「七七事變」爆發的消息傳到了海外,在得知華北可能發生重大變故之後,蕭振瀛星夜兼程往家趕。

國難之際,正是用人之時,他當即被蔣介石委任為第一戰區總參議。

但是蕭振瀛毫無喜色,因為他在途中就已經聽到了各種各樣的壞消息,其中最讓他震驚不已的就是趙登禹之死和29軍退出北平。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怎麼我才離開沒多長時間,就出了這麼大的亂子?

蕭振瀛到華北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門求見宋哲元。

由於第六戰區撤銷,宋哲元的第1集團軍併入了程潛的一戰區,兩人雖已在同一戰區,但宋哲元遲遲不願出來見蕭振瀛。

原因不難想見,當年是他逐對方出國的,如果蕭振瀛走後,自己幹得漂漂亮亮還說得過去,偏偏雞飛蛋打,連平津都給丟了,這個樣子,見面說什麼呢?

秦德純、張維藩等人見狀,則力勸宋哲元,以前或許可以擺架子不見,現在則一定得見。

無他,身份不一樣了,蕭某如今不再是過去的29軍總參議,他搖身一變,成了第一戰區總參議,蔣介石的大紅人兼帳下軍師,又是我們的頂頭上司,能不見嗎?

宋哲元何嘗不明白,所以即使再不情願,他也只得勉強出來相見。

兩人一見面,宋哲元發現原來的擔心是多餘的,對方並無一點幸災樂禍或落井下石的意思。

兄弟還是兄弟,不管地位和處境發生了多大改變。

手握到一起,雙方的眼淚都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逃出北平後的宋哲元,無異於跌入了一個痛苦的深淵。他在當時發給蔣介石的請示電報中,聲稱是自己讓張自忠留在北平負責和議的,這句話其實很違心,可是又不能不這樣說。

他能把那一天的不堪往事都和盤托出嗎?

那是自揭家醜。別人或許能,宋哲元這個人永遠都不能,一直到死,他始終保持著這份屬於他的自尊。

然而要是不講,所有後果就全要由自己來背了。宋哲元很清楚,蔣介石當初要的是守北平,而不是讓他搞什麼和談。北平丟了,就是沒有完成任務。

所以他一再請求蔣介石處分自己,當然,他也知道,蔣介石未必會真的予以處分。畢竟他還是29軍的首領,在舊軍隊體系中,如此的「自請處分」,也往往都是做的表面文章。

可是這一樣不能減輕他的痛苦。

實際的情況是,退出北平這件事,不僅使他從此喪失了華北,還使他本人在軍中的權威和自信心也受到了嚴重挑戰。

更不用說,還有趙登禹的突然犧牲,張自忠的突然背叛,他們都曾是他的部下兼兄弟。

宋哲元的內心,已經恍如被暴風雨掃過一般了。

他為人性格內向,平素就極為嚴肅,不太愛說話。有人跟他開句玩笑,他聽完之後,不僅不笑,還會很認真地告誡對方,說這次就算了,下次再這樣,可就對你不起了。

自從退出北平後,宋哲元更加不愛說話了,整天沉悶不語,想著自己的心事,甚至常有精神錯亂的舉動。

當見到蕭振瀛的這一刻,宋哲元在情感上終於釋放出來。

他說,如此巨變,非所預料。

我離開北平,不是我自己想走,而是藎忱(張自忠字)突然來到北平,威脅要我離開,我是實在沒有辦法才趕緊出走的。

最後宋哲元嘆著氣,紅著眼圈對蕭振瀛,又像對自己說:藎忱何至如是乎?

大家都是兄弟,至於做得這麼絕嗎?

蕭振瀛聽出了痛楚,他知道宋哲元沒有說假話。隨後,秦德純所言,也與宋哲元一模一樣。

從蕭振瀛的內心來說,他還想留下,哪怕是重新做29軍的總參議。畢竟,他對這裡的一切人和一切事都充滿了感情,他可以幫助29軍運謀籌劃,可以使這支軍隊東山再起,甚至在抗戰中再獲聲名。

然而他也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事到如今,且不說宋哲元的自尊心不允許,僅秦德純等人看他的眼光就是異樣的,意思明擺在那裡:就你姓蕭的行,離開你,我們都沒辦法是吧。

這裡已不再屬於他了。但他知道,自己必須作出儘可能的努力,來挽救那些夠得著的人和事。

張自忠正前往濟南,此時他既蒙漢奸之名,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然而蕭振瀛打定主意要去見上一面。

我相信,他一定是被蒙蔽的,作為兄弟,我不能拋棄他。

往濟南的路不是那麼好走的,不僅是雨天路濘,還因為剎那間,往事全都湧上心頭。

在紛紛揚揚的雨中,曾經驍勇無比的趙登禹消失了,曾經智勇兼備的張自忠則身影模糊,不可復認。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從前,從前那段日子,29軍草創時期,多麼艱苦,多麼難熬,可是再難再苦,幾個兄弟也會在黑暗中緊緊相擁,肩膀靠著肩膀地往前走。

人最值得回憶的永遠是從前,那個既哀傷又溫暖的從前。

如今,再不可重現矣。

張自忠也正走在這條路上,只不過與在北平時相比,已判若兩人。

他身穿深灰色棉袍,手提小木箱,彷彿一個剃頭匠,落魄如斯,幾乎和周圍的難民沒有任何區別。

後方民眾則早就把「張扒皮」列入了頭號漢奸,有人罵他是秦檜轉世投胎,還有的說這廝姓張,原本就是張邦昌的後代,賣國苟且乃是祖傳。據民間傳聞,張自忠的親哥哥聽到後也引以為奇恥大辱,好幾天都閉門不出,饒是如此,大門口仍然被亂七八糟地貼滿了「賣國求榮」、「認賊作父」一類的標語。

此時的張自忠悔不當初,真有痛不欲生之感。他對朋友說,自己在平津時好像被鬼所迷,糊裡糊塗,根本不知道都做了些什麼。

沿途皆屬魯軍地界,當年張自忠在老西北軍做過學兵團團長,很多魯軍軍官皆出自其門下,按照舊軍隊的習俗,不管老長官犯了什麼罪過,部屬都應前去探看。

可是沒有幾個人願意去,都說到這種時候了,誰還會買一個漢奸的賬呢。

這個世上,總還有心軟或者顧及情面的,但是看歸看,也就止於敘舊而已,基本都是聊聊老西北軍的那點陳谷爛芝麻。

至於北平往事,有過嗎,不知道啊。

過了幾天,張自忠連這點可憐的待遇也享受不著了。他想在路過濟南的時候找一下韓復榘,畢竟同為老西北軍故舊,不看僧面看佛面,落難的時候,總能幫著說上兩句吧。

但當別人幫他通報時,韓復榘卻沒好氣地來了一句:你管漢奸的事幹什麼,我跟他之間沒什麼好談的!

啪,電話掛了。

見此情景,無人再敢代為通稟。

更有甚者,張自忠原來學兵團的一個老部下,竟也隨風轉舵,當面譏諷:以前我見你盡讀聖賢書,可你都從那裡面學了點什麼呢?

吾國國情是,假如一個人「十惡不赦」,則似乎所有人都有了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給予冷嘲熱諷的權利。

張自忠一戴罪之身,本不欲多言,此時也被激怒,不由得拍案大呼:張某當粉身碎骨,以事實取直天下!

事實是,從此之後,張自忠的臨時居所更變得門可羅雀,眼前連個鬼都不出現了。

當你近乎被全世界遺棄的時候,那顆心真的比三九嚴寒天的冰塊還冷,這時的張自忠進退兩難,滋味實在難熬。

還是走吧,長久待在這裡總也不是個事。鑒於原來接待的人都躲了起來,張自忠只好不告而別,在桌上留了張便條,謂:急於赴濟,不暇告辭。

赴濟不一定去見韓復榘,明擺著對方不夠朋友,連見面都不願意。

猶如茫茫黑夜漫遊,前方等待我的命運將是什麼,誰能告訴我?

恐怕真的只能直挺挺地站在軍事法庭上聽候宣判了。

當然,也可以偷偷溜掉,實在不濟躲到淪陷區或索性出國,兵荒馬亂的,誰還能跟在你屁股後面抓人不成,但張自忠自己很清楚,假如這樣做,一生就真的被完全毀掉了。

雖曾迷茫犯錯,卻也是個堂堂七尺男兒,豈肯為之。

再說,若無洗心革面之意,我又怎麼會冒著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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