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治病良藥

南京失守,蔣介石沒有把唐生智推出來做替罪羊,而是將責任攬到了自個兒身上,說自己作為全軍統帥,第一個有罪過,對不起國家,尤其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直到一年之後,在南嶽軍事會議上,他仍然就南京失守的戰術問題作出了檢討,表示國家受到了巨大損失,實在對不起國家。

內心裡,蔣介石甚至對發起並擴大淞滬戰役都產生了懷疑,時常一個人喃喃自語:我的智能學識還是太欠缺了,我的忍心耐力還是不足,所以才會遭此困厄。

假如我更明智一點,或者再忍耐一下,不擴大戰役規模,可能不致有今日之敗,也不會損失如此之慘吧。

陷身這樣的危局之中,誰能助我,又有誰能真正為我籌策補過?

當被孤獨和無助深深困擾的時候,蔣介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故人,其中,有幫他跳火坑維持華北前線的義兄黃郛,有幫他打造國防工事整訓德械部隊的朱培德,有幫他削藩並經營西南後方的楊永泰。

可是,在「七七事變」以前,這些人就都早早離去,再也不能幫他了。

可悲啊。

焦慮憂悶之下,蔣介石生病躺倒在床。

蔣哭,近衛就笑了。

他的笑,是那种放肆的笑,狂傲的笑,小人得志的笑。

當日軍兵臨南京城下時,他曾通過陶德曼要求與中國「調停議和」,蔣介石答應可以談,但並未明確同意日方條件,相反,還另外提了一個中方條件,那就是要取消「塘沽協定」。

近衛一看,氣壞了。他認為即將簽署的,應該是一份城下之盟,可蔣介石的架勢卻好像是日本被打敗了一樣。

南京一淪陷,近衛便立即按照偽滿的模式,在北平拼湊了一個「臨時政府」,這就等於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為蔣介石的南京政府準備了一個替代品。

仿冒總是仿冒,做工再好,還是沒法跟正宗的相比,近衛也並沒天真到以為「臨時政府」能完全代替南京政府,他只是在給對手施加壓力罷了。

作為中國的四大城市,北方的北平、天津,南方的上海、南京,都已被我攻陷,你南京政府現在連實體的存在都成了問題,不降何待?

近衛現在對一個國家頗不滿意。這個國家就是德國。

其實從淞滬戰役到南京保衛戰,德國已經中斷了武器輸送,那些德國顧問也並未起到想像中那麼大的作用。但日本人並不這樣看,或者說,他們不願意這樣看。在他們眼裡,中國本來就不經打,應該一觸即潰才是,之所以能撐這麼長時間,讓他們損失這麼多兵將,都是德國顧問在暗中幫忙的結果。

德械是沒有了,但德國顧問還在中國,還在幫助中國人打仗,你們想這樣騎牆騎到哪一天?

要不幫我們日本,要不幫他們中國,你自己選一個吧。

這個題目可把希特勒給難壞了。眼看著中國必敗(或者說已敗),他那麼勢利的一個法西斯,怎麼可能幫中國呢?

他再派陶德曼去探日本人的口氣。

這樣吧,我再去幫你勸一勸,中國不是已經答應可以舉行直接談判了嗎?

一說起這個事,近衛嘿嘿冷笑數聲,談判行,但條件不一樣了。

原來的條件是一個月前的行情,那時候我們還未打下南京,如今打下了,倘若還是一個價碼,你說現實不現實?

當初蔣介石說要取消「塘沽協定」,這在近衛看來,完全是「戰敗者無禮之言辭」,你都敗了,還敢跟勝利者討價還價,是不是腦子缺氧了。

他隨手拎過一把算盤,三七二十一,四四一十六,撥拉出了新的「靖和條件」。

除原先要求外,又加了三條:

其一,正式承認偽滿。

其二,凡日軍所到地區均屬非武裝帶。

其三,中國對日賠款。

這些條件,蔣介石能答應嗎,一條都不可能答應!

別忘了,蔣介石也是一個革命者,國民黨當初就是以革命政黨的面目出現,才推翻滿清,打倒北洋的。

滿清崩潰,不光內政腐敗,更重要的還緣於其對外屢戰屢敗,不斷地簽不平等條約,不斷地賠大筆銀子,北洋倒台,同樣與屈辱地接受「二十一條」有不可分割的聯繫。

如果蔣介石答應日方條件,那他還不如滿清和北洋呢。

近衛不了解這些嗎,作為一國首相,他豈有不曉之理,只是他認為南京既已攻下,名不副實的南京政府自然成了魚肉,他想割哪一塊就割哪一塊,想怎麼爽就怎麼爽,根本就不用去考慮對方的感受如何了。

12月26日,陶德曼給蔣介石帶來了日方條件。

對這些條件,近衛要求給予限期答覆:1938年1月15日以前。在這以後,即使全部答應,也算作廢,讓你後悔都來不及。

《三國演義》中說,袁紹給生病的曹操發了一封討伐書,文章寫得很給力,曹操聽完之後,「出了一身冷汗,不覺頭風頓愈,從床上一躍而起」。

陶德曼來的時候,蔣介石正在生病,連站都站不起來,接待德國人的是他老婆宋美齡。

在病床前聽宋美齡讀完「靖和條件」後,他雖然不一定會立刻一躍而起,但可以肯定情緒異常激動。

這是赤裸裸的訛詐和羞辱,日方所提條件如此苛刻,絕無接受餘地!

事實證明,近衛並不真正懂蔣介石,後者往往到最艱難的時候卻反而能迸發出驚人的意志力。

先前,他或許有過悲傷,失望,彷徨,懷疑,到這時卻只有憤怒和絕不妥協。

近衛的「靖和條件」,讓他更深刻地認識到,今日除投降之外無和平,舍抗戰之外無生存,日本不是真正想停戰談判,而是要藉機征服與滅亡中國。

近衛以為南京失陷和屠城就可以使蔣介石精神崩潰,卻不料反而激怒了對方。

當然,每個人的承受能力都不一樣,日本人選擇在南京屠城,並不僅僅是泄憤,恐嚇也是目的之一。

經歷過那個時代的老人對我說,那時候南京城裡人頭滾滾,南京城外也是屍骨遍地,曾經的江南富饒之鄉,成了「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人間地獄。

面對這種無邊無際的恐怖,老百姓怕,已遷居武漢的各方人士,甚至軍政要員們也在發抖。

僅僅半年時間,中國的陸海空軍精華已近乎喪失殆盡。殘存下來的中國軍隊雖組織了二線防禦,但兵力已嚴重不足,試想,全盛時期猶不能制敵,這時候還能再抵禦強大的對手嗎?

戰略這個東西,都要經過很長時間才看得出來,當時當地,幾乎沒有多少人認為中國還有勝利或成功的可能,均以為在軍事失敗的情況下,非趕快求和不可,幾乎眾口一詞,放眼望去,更是舉國惶惶,凄慘景況難以言狀。

據說當時除蔣介石之外,在國民黨和政府內部,對戰事比較樂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馮玉祥,另一個呢,並不是國民黨員,甚至還不是中國人,是德國顧問法肯豪森,但他們倆也不過相信中國仍然能和日本再打上六個月而已。

在陶德曼送來了「靖和條件」並做了「內部工作」後,連法肯豪森也不再堅持他的六個月了。

12月27日,中國統帥部召開最高國防會議,對陶德曼的此次調停進行內部討論。會上,多數人主張接受「靖和條件」,抱病與會的蔣介石說了聲不可以,話猶未了,連平時蔫蔫呼呼,不大出聲的于右任都站起來插嘴,言語之中,頗有譏誚蔣氏不自量力的意思。

連法肯豪森這樣的「絕對軍事權威」都斷言了,中國打不過日本,那何必再繼續無謂地耗下去呢?

可想而知,這個時候主戰,與淞滬戰前,甚至南京失陷以前都大不一樣,需要真正有點逆風而行的精神。

像曹操讀完書信的狀態一樣,蔣介石的病也很快好了,並且堅決主戰。

此時求和,對國民黨和政府而言,無異於自取滅亡,不僅外侮難堪,要蒙受莫大恥辱,而且會導致內亂益甚,國內將因此再度失去凝聚力,重新進入一盤散沙、四分五裂的局面。

你們這些人只看到如今時局之危,卻不曉求和之害,真是愚不可及,何能撐此大難也?

蔣介石把主和的官員,包括汪精衛、孔祥熙、于右任、居正等一個個找來,逐一進行面談,反覆說兩句話,一句是「當此國家危迫之時,若無堅忍不拔之志,從何立足」,另一句是「與其屈服而亡,不如戰敗而亡」。

在屋內漆黑一片,似乎看不到一點光亮的艱難時刻,蔣介石把窗帘布一拉,說你們看看外面,世界大得很,我就不信沒人幫我們一道整治日本人,關鍵是我們自己得苦撐待變才行(「不患國際形勢不生變化,而患我國無持久抗戰之決心」)!

由於蔣介石的力排眾議,中國統帥部內部終於達成一致,決定對於近衛所提條件,一概不予理會。

儘管如此,外交部在答覆陶德曼時,卻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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