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突圍

唐生智規劃的突圍路線,是除下關的宋希濂師以及少數部隊外,大部分往南京城外沖,然後向浙皖贛轉移。這是一個相對比較明智的決定,因為如果全軍過長江北渡,一者長江北岸已面臨著可能被封鎖的危險,二者也缺乏足夠的船隻,而當時城外雖布滿日軍,但是空隙仍然非常大,只要有勇氣,是一定能沖得出去的。

唐生智究竟有沒有對撤退和突圍作過明確部署,這點相當重要。

南京淪陷並且發生屠殺慘劇後,突圍出來的人幾乎都把怨氣一股腦撒到了唐生智頭上,認為軍隊損失這麼大,作為最高指揮官應該上軍事法庭。

但唐生智確實對突圍作出過明確的部署,只是他沒有想到,此時此刻,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認認真真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大家本能地認為,城外到處是鬼子,出城豈不是自投羅網,甚至有很多人在開完會後,連部隊都不回,更不通知,就自顧自地一個人往江邊跑了。

結果是,大部分部隊都不執行唐生智的出城突圍命令,而是隨著老百姓一齊往江邊涌。

南京保衛戰之前,為了防止各部隊不遵軍令,擅自渡江後撤,唐生智曾讓宋希濂負責把全部船隻都收集起來,但實際上真正有船的部隊都不肯交上來,導致宋希濂手中掌握的船隻並不多,再加上這麼多人湧上來,哪裡夠用。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過江部隊,以徐源泉第2軍團損失最少,原因是他們當初沒有將船隻交出來。其他各守城部隊,從「鐵衛隊」到參加「十日圍攻」的三個德械師,個個損失慘重,到浦口時都僅剩下千餘人。

嚴格說來,只有兩支粵軍基本執行了唐生智向城外突圍的命令,軍長分別是鄧龍光和葉肇。

大廈將傾之際,也許什麼都不需要,需要的就是信任、服從和膽色,哪怕有那麼一點點懷疑和怯懦都不敢整軍往城外沖。

江南大地上,開始響徹著陌生的廣東方言。

第一句:幾大就幾大,唔好做衰仔!

它的意思大致是說,豁出去了,死就死,但絕不能做軟蛋。

第二句:丟那媽,蘿蔔頭!

前面不解釋了,後面是指小鬼子,不知道是說小鬼子像蘿蔔頭,還是說蘿蔔頭像小鬼子。

帶頭喊這些口號的是鄧龍光手下的師長羅策群,他衝鋒在前,率隊幾次向日軍陣地猛撲,但直至戰死也未能衝過封鎖線。

師長都倒了下去,可知這條突圍之路有多麼艱險,鄧龍光檢點隨身的直屬隊,僅剩百人不到。

此時已至深夜,日軍陣地仍然張著血盆大口,猙獰地逼視著這群掙扎中的廣東人。

隨鄧龍光衝殺的參謀長曾有龍精虎猛之譽,殺到這裡,也已精疲力竭,心膽俱寒,甚至連牙齒打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百人不到,如何還能沖得過去,幾乎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都主張再等一等,等後面的部隊上來再突。

這個時候大家都看著軍長。

鄧龍光與薛岳同為保定六期生,當然也是懂點戰略戰術的。

前面這麼猛力撞擊,雖然還沒撞開,但肯定有所鬆動,也許只差一步,門就開了。

不能等,萬一後面部隊沒等來,日軍大部隊倒來了,豈不慘兮。

所以還得繼續「幾大」。

鄧龍光調集火力最強的特務連向日軍陣地發動急襲,但這只是一個虛招,其他人在特務連的掩護下,利用地形逐次躍進。

之前的正面猛衝,已使日軍形成了一個印象,即下一輪進攻又必如此,所以鄧龍光的聲東擊西之術終於收到奇效,大家衝過了封鎖線。

衝過封鎖線,特務連已去一半,舉頭前望,卻仍是路程漫漫,黑夜茫茫。

如果再碰到日軍,可以肯定是既打不了,也沖不過。

眼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真的快到了絕望時刻,然而鄧龍光漸漸發現,一切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糟。

咱們的人怕「蘿蔔頭」阻擊,其實「蘿蔔頭」也怕你們乘夜襲擊,因此在封鎖線之後,只要有宿營的地方,一定會點起篝火。

這就好辦了,想不踩到鬼子,大家都相安無事,只須繞過篝火就行。

再往前面走,聽到了一句無比熟悉的聲音:丟那媽,蘿蔔頭!

衝鋒時,它激勵士氣,相逢時,它令人落淚。

原來是另一股失散的粵軍,鄧龍光頓時一塊石頭落了地。在他身後,此時只有十來個人了。

另一個粵軍軍長葉肇的遭遇則更為離奇。

與鄧龍光一樣,他也是保定六期生,可是他比鄧龍光還要慘,後者直到山窮水盡時身邊還有百來個兵,他卻在與大部隊失去聯繫後成了一個連衛士都沒有的光桿司令,什麼戰略戰術,騎馬打仗,統統失效。

無奈之下,葉肇和他的參謀長只好化裝成難民,一路奔逃,可是在鬼子眼裡,並無難民和軍人的區別,被他們看到,一律不放過。

葉肇無法,只得躲進山裡。由於隨身未帶食物,他們餓到頭昏眼花,實在撐不住了,不得不冒險下山。

路旁,有一堆地瓜皮。

不是地瓜,只是剝下的皮。倘在平日,誰也不會正眼去看,但這時葉肇卻激動萬分,如獲至寶。

兩人立即蹲下身去,搶著把地瓜皮送進自己嘴裡。吃完一抹嘴,發現還剩了點,又小心翼翼地裝入口袋,以便作為下一次的口糧。

在周星馳版的《武狀元蘇乞兒》中,由貴族淪為乞丐的蘇乞兒父子會一起爭搶狗食,甚至為從破碗中撿到一根肉絲而擊掌相慶。假如葉肇能穿越時空,提前看到這個鏡頭,沒準會認為是在演自己。

昨天,他們還是威風八面的將軍,轉眼間卻連小兵都不如了。

活下去,成了唯一的信念。

吃完地瓜皮,不料卻遇到了一隊日本兵。

這隊日本兵是輜重兵,缺人挑擔,便將二人抓去做了挑夫。

參謀長先挑,走了六七里地後,他裝成腳疼(也可能是真的很疼),實在走不了,就停了下來。日本兵見狀,上去就是狠狠幾腳,他便索性躺在地上「死」了過去。

參加京滬作戰的日軍,以沖在前面的熊本師團、京都師團等野戰部隊最為野蠻,自登陸後,到了無房不燒,無人不殺的程度,這一度讓後續及輜重部隊叫苦不迭,因為日軍的後勤補給也很成問題,都殺了燒了,別說就地搶糧,連替他們挑擔的人都沒有了。

假如葉肇兩人遇到的是日軍戰鬥兵,就不是踢幾腳的問題,而是至少會給一槍或者一刀,那「裝死」的參謀長就慘了。

參謀長「死」了,他的擔子移到了葉肇肩上。

可憐堂堂中將,哪裡干過挑夫的活,肩上乍壓重擔,沒多大一會兒就走不動道了。

鬼子打量他也不是個乾重活的料,正好又抓到了其他壯丁,才放了他一馬。

包括鄧葉在內,每個從南京城往外沖的粵軍都稱得上英勇,當然也都很狼狽。廣東話成了他們抱團的精神支柱,或聚或散,或合或離,只要聽到「幾大」,聽到「丟那媽」,就知道在求生路上,自己並不孤獨。

前期收攏整理的粵軍即有1000多人,實際在江南地區還有很多未得到及時收容的散兵。

我曾聽這裡的老人們說起,江南敵後抗戰初起時,抗日武裝裡面,別說打仗,知道怎麼開槍的人都挺少,只有一些操廣東話的老兵是例外。想來,他們極可能是流落當地的粵軍官兵。

如果粵軍不向城外突圍,他們的命運會是怎樣,誰也不敢去想。

鄧龍光有感於此,當得知唐生智遭到群起圍攻,甚至有可能要上軍事法庭時,他主動拿出一直藏在身上的油印命令,替唐生智解了圍。

1937年12月13日23時15分,裕仁天皇從侍從武官府那裡拿到了一份奏報,奏報是參謀本部送上來的。

啟奏吾皇:南京已被完全攻陷。

日軍自佔領南京後,為報復淞滬戰役傷亡接近十萬人的損失,開始成批殺害被俘人員和南京市民,這一中世紀式的屠城前後長達六周之久。戰後,經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調查,證實被殺害人數約35萬。

南京,多麼美麗的一座城市。

從《長干行》中栩栩如生的鄰船對話,到《石頭城》里潮打空城的淺回低唱,我敢說,沒有一個地方,能像這裡一樣把漢文化中的南方元素表現得如此感人至深。

你可以在秦淮河打撈舊時月色,可以在夫子廟領略前朝飄逸,甚至可以在明孝陵感受到那種將歷史文化與山川美景熔於一爐的震撼。

宛如釉色渲染的青花瓷,當它摔破在地,那是真正令人心碎的聲音。

300年前清軍對揚州的那次屠城才不過十日,南京卻經歷了長達六周深不見底的黑暗。

在那些天里,也許連南京上空的月光都是慘白的,從這裡僥倖逃出的每一個人,都會在回憶里增添一層血淚以及刻骨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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