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孤軍精神

松井建立陸上機場,卻並不是為海軍航空隊準備的。

與他原先的預料相反,自強渡蘊藻浜以來,上海派遣軍的推進速度仍然十分緩慢,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知道守軍究竟有多少,抵抗陣地又有多廣。

只是看到前面不斷有新的部隊和陣地冒出來,打掉一個又來一個,打掉一雙再來一雙,生命指數不跌反漲,好像總也打不完,打到最後連自己都差不多要泄氣了。

在建立陸上機場以前,松井只能調用海軍航空隊的飛機,但問題是,海軍那幫人不知道陸軍需要什麼,瞎偵察,搞的情報盡為雞毛蒜皮。

松井拿著一堆情報看了半天,仍然是一頭霧水。

此外,由於不懂陸上戰術,海軍航空隊與地面陸軍在動作配合、火力協同等方面也存在著很多問題,所以這次松井建完機場就把海軍給甩掉了,他召來的是陸軍航空隊,後者研究的就是陸上戰術,自然比海軍航空隊要對路多了。

陸軍航空隊進入淞滬戰場後,拍攝了大量空中照片。這些照片都是有針對性的,不像海軍那樣毫無目的。

要知道中國往上海派了多少部隊,配置在哪裡,只要看了這些照片之後就一清二楚。

松井笑了,通過飛機偵察,他還解開了另一個一直困擾著他的謎團。

自登陸作戰之後,特種部隊基本配屬到了最高檔次,不光各個師團配有山野炮聯隊,上海派遣軍本身還有直轄的重炮兵旅團,但是擁有這麼多大炮,轟擊起來仍不夠理想,甚至有時炮彈都弄到了不夠用,這是為什麼?

如果說有溝壑擋道,所以坦克發揮不出應有的作用,這些松井還能理解,可是火炮大部分時間並不受此限制啊。

研究完情報之後,松井明白了。

原因是地面炮兵和步兵一樣,目標定位不準確,開炮的時候,只能閉著眼睛狂轟濫炸,效果當然要大打折扣。

知道了守軍的陣地結構,那就大不相同了。

陸軍航空隊的地面偵察技術果然不是蓋的,他們甚至向松井提交了一份研究報告。

報告上顯示,由於江南一帶地下水位較高,導致守軍工事一般都不能挖得太深,如果動用重磅的大炸彈純屬浪費,大批小炸彈即可摧毀其工事。

看完情報和報告,松井心花怒放。

逐村前進,定點打擊,飛機開道,大炮隨後。

有了飛機引導,日軍的大炮像長了眼睛一樣,這邊一打,那邊炮彈頃刻之間就會像雨點一樣飛過來。

陸軍航空隊自己也直接投入進攻,以前村莊往往都是日軍最難攻克的,但有了飛機密集轟炸後,佔領就變得相對容易多了。

置身於如此險惡的環境之中,陳誠所能做的,也只有咬著牙死戰不退。中國軍隊一個師一個師開上來,隨後又一個師一個師地消失在陣地上。

這時候你有再好的戰術也沒用,因為戰場已不需要戰術,需要的只是人,能夠繼續填進去用於消耗的人。

即使是蔣介石曾引以為傲的德械部隊,此時也已損失了3/5,基層軍官死傷過萬——曾經想拿來做種子用的,今後再也不可能了。

美籍歷史學者費正清先生由此評論說,在淞滬會戰以前,蔣介石的中央軍內曾擁有上萬名團營以下的軍官,他們都經過軍校和戰場的雙重訓練,是撐起這支軍隊當時和未來戰鬥力的重要支柱。

但是經過淞滬戰場火爐般的「燒烤」,這些軍官基本全都戰死在上海,以後再未能夠得到彌補,從此造成了一種結構性的缺陷。

10月26日,松井終於突破了大場陣地,然而他同時也付出了更加驚人的代價。

僅金澤師團死傷就已超過1.2萬,基幹部隊灰飛煙滅,扛著槍站在前面的幾乎全是增補上來的新兵。

在所有部隊裡面,數第101師團最慘。這支部隊來自於第1師團兵源地東京,出發之前未能進行集中訓練,戰鬥力處於墊底位置,所以雖然是最晚上來的,人卻死得最多,前前後後死傷了1.5萬人以上,創下了侵華日軍師團的傷亡數最高紀錄。

補充新兵,人家補一次,它要補上好幾次才能維持正常運轉。

在大場主陣地的外圍,幾乎到處都是日軍的屍體和躺在地上的傷兵,失去主人後的各式武器更是丟得滿眼皆是。

按照日方統計,整個淞滬戰役,日軍總計死傷接近十萬,等於在上海被打掉了八個野戰師團。這一點是日本人之前無論如何想不到的,「九一八」時想不到,「一·二八」時想不到,長城抗戰時想不到,甚至發動「七七事變」時也想不到。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中國正規軍迅速崛起的作戰能力,令日本朝野上下感到十分吃驚。

大場失守,不僅使得北郊的上海派遣軍和市內的海軍陸戰隊得以會合,而且使江灣和閘北皆處於數面受敵的困境,如不繼續後撤,就要被人家包餃子了。

陳誠調整防線,向蘇州河南岸轉移。

這時第88師師長孫元良忽然接到第3戰區副司令長官顧祝同的命令,後者要求第88師繼續留下來,或者是在市郊打游擊,或者化整為零,分守閘北各據點。

孫元良大吃一驚。

閘北的市郊不是現在,那時候可沒這麼多房子,而且地形平坦,連座隱蔽的小土丘都找不到,如何打游擊?

分守也有困難。

經過三個多月的大戰,德械師此時都已打到沒了人形。孫元良師也經過了先後六次補充,老兵僅剩十分之二三,剛剛上來的新兵未習戰陣,有的先前甚至連槍都沒怎麼放過。

孫元良對顧祝同打比方說,這就好像一杯茶,第一回沏時很濃,可你加過六次開水後再嘗嘗看,加一次淡一次,越加越淡,早就不是原來的味道了。

現在部隊全賴老兵支撐,同時對新兵一邊作戰一邊訓練,慢慢地才能把他們都帶出來。假如拆成一瓣瓣的,哪裡還能保持什麼戰鬥力,閘北也根本就守不住。

顧祝同認為孫元良言之有理,但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這個決策出自於兼任第3戰區司令長官的蔣介石。

當時,國際上即將召開「九國公約」簽字國會議,美國總統羅斯福又剛剛發表「防疫隔離演說」,蔣介石很希望能在這次會議上,通過美國之力,把日本這個「瘟疫」給「隔離」出去,所以他需要一支部隊繼續留在閘北。

其實說白了,就是做給洋人,特別是美國人看的,表示上海尚在我手,以便在談判桌上增加籌碼。

顧祝同左右為難。

蔣介石的命令不能不遵守,可是孫元良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如果沒守得半日,一個師反而被人家給乾沒了,那臉就丟大了,而且還是在老外眼皮子底下丟的。

那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

孫元良說我有。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留在閘北,肯定是要犧牲的。兵力多是犧牲,兵力少也是犧牲,守很多點是守,守一個點也是守。與其把一個師都白白犧牲掉,不如選拔一支精銳部隊,就守一個點,這樣還更漂亮一些。

顧祝同點點頭,那就照你說的辦。

孫元良本來告訴顧祝同要留一個團,後來一想,「兵力多是犧牲,兵力少也是犧牲」,還是留一個營吧,對外聲稱800人,即「八百壯士」,但實際上只有一半,400人。

另外這400人也並非像孫元良說的,是特地選拔出來的精兵(實際也沒時間沒辦法挑了),除了擔任營連長的少數老兵外,大多數是後期由保安團補充來的新兵。

全師撤退以前,孫元良將留守之將叫到跟前,然後足足有20多分鐘沒說出一句話。

留下來就意味著死亡,他很難向對方開口。

這個留守之將,就是謝晉元。

謝晉元,廣東蕉嶺人,畢業於黃埔軍校第4期。

淞滬會戰開始時,謝晉元的職務是旅參謀主任,但隨著能打仗的老兵非死即傷,參謀人員也都被孫元良補充到了一線,所以他這時的身份是副團長(後被晉陞為團長)。

謝晉元留守的據點是蘇州河北岸河畔的四行倉庫,之所以叫四行倉庫,是因為那是上海四家銀行堆放貨物共用的一個倉庫,開戰以來,一直被用作孫元良的師司令部。

當初張治中帶著自己的黃埔弟子重點鑽研的一個課題,就是如何守。那些秘密工事成為中國軍隊在上海市區由攻轉守時所能依賴的重要屏障,四行倉庫就是其中之一。這裡存儲了足夠的糧彈和飲用水,加上建築物十分堅固(銀行倉庫有多牢你也知道了),堪與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相媲美。

10月27日深夜,謝晉元率部從上海北站進駐四行倉庫。

此時倉庫的西邊和北邊已被日軍佔領,東邊是公共租界,南邊是蘇州河,過河也是公共租界,與外部聯絡的唯一出口,只是倉庫東南角的一個窗口,所以四行倉庫事實上已成為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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