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漏洞

池峰城的揮刀上陣,使舊關防線得到初步鞏固,但這並不能讓黃紹竑完全放心,因為他知道眼前的局面只是暫時的,要想持久,困難極大。

從小接受的軍事教育,與常年內戰積累的作戰經驗都告訴黃紹竑,接下來對手的兵力可能還會成倍增加,並且將從舊關這個結合部再次穿過。

這個漏洞要趕緊補,而修補的關鍵,仍然只能寄託於援兵的儘快到來。

黃紹竑親自趕到太原,當面向閻錫山討要援兵。這回他改變了策略,有意識地提醒閻錫山:假如娘子關不保,忻口也就打不下去了。

這句話很靈。老閻思前想後,決定把即將奉令調來山西的川軍撥給黃紹竑。

黃紹竑卻擔心川軍戰力不夠,他想要的,還是忻口戰場上的部隊。

老閻何等樣人,那也是人中精靈。一聽黃紹竑的意思,馬上就把整個身子都伏在了桌上,不行不行,忻口正面的人馬是無論如何抽不出來了。

他倒真不是小氣。這時候香月又向忻口戰場添了兩個聯隊,你還要再抽陳長捷的部隊,豈不是要人命嗎?

不出所料,香月在發現單靠龍山師團仍無法攻破娘子關後,又加派第109師團參戰,舊關附近的日軍越聚越多,終於得以從池峰城防線的縫隙中穿過,一下子逼近了黃紹竑位於陽泉的指揮所。

就在這險峻一刻,川軍的一個旅終於抵達陽泉。

劉湘在國防會議上發言時,有人還覺得他在放大炮,說過就算了,沒想到劉湘回去後振臂一呼,川軍上下無不響應,皆願出川抗戰。

出征時,川軍共編兩大集團軍,北上的為鄧錫侯集團軍。鄧錫侯雖為劉湘節制,但在後者未統一全省前兩人卻是冤家對頭,鄧某純粹屬於被打服了不得不低頭做小弟的那種。

在四川給劉湘管著,成天低眉順眼,寧願出來換換空氣,所以一說要出川抗戰,鄧錫侯第一個就出來了。

現在這個旅,即為鄧錫侯的先頭部隊,但是看到他們,黃紹竑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北方的天氣已經很冷,其他部隊皆著棉衣,但這些四川兵由於來自南方,卻仍然身著單衣草鞋,下面穿的竟然還是夏裝短褲,尤其他們的武器差得要命,仍是「川中諸侯爭霸」時用的那套東西,皆為川造土槍。

最常見的是步槍,也不知道是怎麼造出來的,打完幾發子彈後,必定要和20世紀80年代的黑白電視一樣,這裡那裡出點毛病,非得狠勁兒敲打兩下才能繼續使用,有的連甚至只有兩三支步槍能真正打得響,而且川軍的步槍,十之八九都不配刺刀,頂多是再配一把大砍刀。

在當年的抗日戰場上,川軍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字:苦,而鄧錫侯由於不屬劉湘嫡系,則又苦上加苦,苦到讓你無法想像,與之相比,陝軍教導團的裝備幾乎都可以說是奢侈。

鄧系川軍之所以這麼慘,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一直駐紮成都,外圍水路皆被劉湘所控制,想買武器都買不進來,只能土法上馬自己造。

本來閻錫山答應川軍到達後,由他給予整補,可是晉東風聲鶴唳,太原儲存的彈藥不是被他留下來做守城用,就是準備以後做「老本」的,哪裡還能再掏得出來。

沒奈何,他就編了一個借口,說是所有武器彈藥和軍需物資都運到黃河以南去了,沒法再追回來。

但是不管怎麼說,川軍是來保衛山西的,老閻礙於情面,緊緊巴巴地送了幾挺衝鋒槍給川軍。這點東西,對川軍來說是杯水車薪,哪裡夠用。

所以站在黃紹竑面前的川軍,就變成了如今這種「武器不堪殺敵,衣被難以禦寒」的模樣。

黃紹竑的心涼到了極點,但是眼下救急如救火,於是下令川軍帶著他們的「破銅爛鐵」出擊,以擋日軍之鋒。

川軍雖既窮又苦,卻鬥志高昂,一說要出來打日本人,都是笑逐顏開,精神百倍,沒一個怕苦或者怕死。

過去川軍遇到打仗,士兵半路逃跑是常有的事,據說為防止逃兵,有的部隊在士兵晚上睡覺時,甚至不讓穿褲子——你總不能光著腚四處亂竄吧。

但這次北上抗日卻是例外,基本沒人跑過。瑟瑟冷風之中,穿著單衣的川軍有的連草鞋都穿爛扔掉了,只能赤著腳在冰凌上走路,然而無一人畏縮不前。

在川軍東渡黃河時,連當地老百姓見到他們這種單衣赤足的模樣,都莫不駭然,爭相以鞋襪相贈。

史書歷歷在冊,川軍不渡黃河,已三百年矣。

300年前,四川白桿兵也是從這裡渡過河去,在瀋陽附近與努爾哈赤率領的八旗兵浴血大戰,那場戰役,川軍盡沒,但贏得了驍勇善戰的聲譽。

300年後,白桿兵的後代來了,同樣是跋涉千里,同樣是風雨兼程,同樣肩負著挽救民族於水火的重任。

接到黃紹竑的出擊命令後,川軍沒有討價還價,而是立即開赴前線,在離陽泉僅20里路的地方截住了日軍。

面對武裝到牙齒的日軍,可憐川軍的這個旅竟只有兩挺輕機槍,打著打著,有一挺還被鬼子的大炮給炸啞了。

機槍缺乏,步槍又不行,能做的也只有拚命了。

好在老西北軍有例在先,打不過就藏起來,等到鬼子衝到近前,再吶喊一聲,揮舞大刀,砍瓜切菜。

依靠大砍刀,好歹擊退了日軍,可這並不能持久。後者發現川軍這個弱點後,馬上把重武器調集上來。

大刀對機槍,猶如義和團對八國聯軍,一個旅馬上去了一半,被迫後撤。

一個旅殘了以後,緊跟著來了一個旅,同樣是一到陽泉,就被黃紹竑填空當一樣填了進來。

新上來的旅並沒好到哪裡去,短兵相接時,好多人不僅步槍上無刺刀,連大刀也沒配備一把。

本能的反應是,拿槍托去砸。

可想而知,又一個旅殘了。

第三個旅報到。

這個旅還稍好一點,稍好的原因是出川前,旅長自己花錢造了四挺機槍,而且這四挺機槍還蠻爭氣,從頭到尾沒出過大的故障,如此,總算是沒讓日軍再攻過來。

這時候,黃紹竑在指揮作戰方面的缺陷也漸漸顯露出來,他的指揮系統變得亂七八糟。川軍的每個旅奉命出擊時,都完全不知道對手的番號是什麼,有多少兵力,周圍有沒有配合協同部隊,就是盲目地在那裡守著。

黃紹竑下令時,要川軍暫時受孫連仲指揮,可川軍旅部聯繫了半天,也不知黃紹竑和孫連仲究竟在何處,有何新的指示。

本來開赴山西的川軍有一個集團軍,等陸續上來後,完全可以捏成一隻拳頭,但黃紹竑臨陣過於慌亂,越級指揮過分了,甚至到了紊亂的程度。

集團軍長官未到,他就命令軍長,軍長沒到,他就命令師長,師長沒來,他直接下令給旅團長,乃至營長,而在陽泉下車的川軍,不管是團營,隨到隨走,在沒有獲得任何具體指示的情況下,就糊裡糊塗地給派到前線去了。

結果,川軍建制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支離破碎。好好一個集團軍,還沒怎麼打,就變成了「大大小小若干條無頭之蛇」。

蛇無頭,那是死蛇。

等師長趕到前線時,他的師打爛了。

等軍長到達前方時,他的軍沒了人形。

等集團軍總司令鄧錫侯親自駕到時,整個集團軍兵力還剩下一半。

真是層層剝筍,剝到後面,本來尚能一戰的川軍就不能再戰了,唯有撤退一途。

鄧錫侯可以怪黃紹竑瞎指揮,但公平地說,這支川軍裝備的無比簡陋和戰力不強,同樣是戰敗的一大主因,在那種緊急的情況下,黃紹竑確實也沒有更多選擇的餘地。

川軍無法像前面的陝軍教導團那樣發揮奇效,將突入的日軍擊退,孫連仲、趙壽山等前方部隊就面臨著腹背受敵的危險,只好跟著撤退。

10月26日,娘子關全線失守。

娘子關的失守,又導致忻口守軍腹背受敵,處於後路被完全切斷的險境。

11月2日,閻錫山和衛立煌下令忻口撤守。

陳長捷功敗垂成,志不能展,亦唯有猛拍欄杆而已。

當撤軍的那一刻,當最後一次默默注視被鮮血染紅的戰場,沒有人能知道這位軍事天才曾有多麼惆悵。

忻口戰役是他一生的頂點,從那以後,陳長捷再也沒有能夠得到指揮這種高級別戰役的機會,儘管他是那麼渴望。

誰會再讓他來指揮呢,誰都知道他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瘋子,誰都知道他是肯把自己的子弟兵都打到一個不剩的傻子——陳長捷只手打破了板垣戰無不勝的神話,卻也只手毀滅了自己的前程,確實稱上是瘋子兼傻子,而一個瘋子兼傻子,終究是難以容於世間的。

後來閻錫山不要他,他去投了傅作義,而傅作義心機深重,也從來不把他當作自己的真正心腹。

晚年的陳長捷,以一把菜刀解決了自己,古來名將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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