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告別在子夜

兵不足,將也出了問題。

宋哲元是把南苑防守的希望寄托在趙登禹身上的,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時的趙登禹,早已不是幾年前那個威風凜凜的打虎將了。

眾所周知,馮玉祥對老西北軍的管制以嚴苛著稱,經常性不發餉銀,造成了後來樹倒猢猻散,大家都不肯跟著老馮幹了。29軍雖沒有達到過老西北軍那樣大的規模,但其高層來自於原老西北軍的各個派系,成分也十分複雜,而宋哲元本人在聲望上又遠不及馮玉祥,怎樣保持軍隊不散,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過去宋哲元無須為此發愁,因為有蕭振瀛在,哪裡苗頭不對,自然有這個善打人際交道的軍師去擺平,等到蕭一走,就輪到宋哲元孤零零地坐在前台了。

顯然,聚財不分財,肯定是失敗的。宋哲元反其道而行之,他分財不聚財。

長城抗戰之後,經濟條件一改善,他就給各師軍官「分贓」,經常一萬兩萬地發錢,有時甚至還贈送房子。

天長日久,軍隊高層漸成奢華風氣。在老西北軍時代,凡是抓到有軍官賭博的,不是撤職,就是關押。到了29軍駐守華北時期,整體軍紀卻大幅度鬆弛下來,老西北軍時傳下來的各條禁令幾成廢紙,吃喝嫖賭抽在軍隊中司空見慣,根本沒有人管,誰要潔身自好,別人還會說你是傻瓜蛋,不合潮流。

宋哲元在個人自律上是很嚴的,然而他自從「戰而優則仕」之後,便很少進入軍營,對此既不了解,也很少過問。

在治軍上,他和馮玉祥走向了兩個極端,一個太苦太緊,易散,另一個太奢太松,結果散倒還沒有散,內里卻爛了。

物必自腐而後蟲生,想當年,喜峰口上,趙英雄揮著大刀,曾是何等的英姿颯爽,可自從不打仗,過上太平日子後,他也「追趕潮流」,躺在炕頭上,吭哧吭哧地抽上了大煙。

那個時候好這口的29軍將帥,以張自忠和趙登禹為最。趙登禹自己也知道不好,曾想延請京城名醫幫他秘密戒除,可惜每每又臨時動搖,遲遲下不了決心。

由於深深陷入「煙霞之癖」,張自忠變得暈暈乎乎,腦子就沒有清醒的時候,趙登禹的身體則越來越差,再沒有了原先一夫當關的氣概。

昔日的打虎將高大威猛,身軀雄健,而在南苑擔任總指揮時,卻已極度消瘦,與原來判若兩人。

趙登禹在南苑的指揮十分混亂,臨時抽調學兵團設防成了他最大的敗招。

學兵團全是新兵,裡面大多數是從平津招來的大中學生。那個年代不是現在,別說大學生了,中學生都很少,尤其在29軍裡面,十有八九都是斗大字認不得一籮筐的大老粗,本色的文化人幾乎沒有。

當初,宋哲元招這些學生兵,就是準備當軍官培養的,平時哪裡肯輕易讓他們上前線,連下放基層部隊都捨不得,所以他們的實際軍事經驗幾乎是一片空白,有人甚至才剛剛領到槍,連怎麼射擊都不知道。

當然,由於情況緊急,使用學兵團也是無法之法。可是用歸用,你卻不能讓他們馬上就單獨禦敵——或者應讓老兵帶著,或者給其他作戰單位作配合,如果缺乏這兩樣東西,讓一群孩子上戰場,無異於驅羔羊入虎狼之群。

趙登禹讓學兵團負責守衛的,卻是極其重要的東南陣地。年輕人並無退卻,然而死傷殆盡,南苑的第一個缺口即從此處被打開。

我去過南苑,雖然早已物是人非,但是當站在齊腰高的茅草叢中時,仍能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悲情。

那麼多鮮活的年輕的生命,他們曾像花一樣燦爛奪目,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全都消失了,而且永不能返。

這是多麼殘酷的青春。

缺口被打開之後,趙登禹便再無力量組織反擊。

在29軍領兵打仗,主帥之勇是很重要的。趙登禹既已無復當年之勇,對南苑的情況又不熟悉,就免不了會在臨陣指揮和個人表現上全都大失水準。

南苑遭到圍攻,在北平的宋哲元就要援救,但是如果直接出手援救南苑,一個不好,很可能會中香月「圍點打援」之計,所以宋哲元沒有這麼做,而是採取了更高明的戰術。

圍魏救趙:你圍我的南苑,我就打你的丰台。

由於駐丰台的步兵旅團主力已經加入了南苑之戰,守備兵力相對空虛,因此馮治安得以迅速佔領丰台車站,並將剩餘日軍壓縮到了附近的村莊。

如果一切順利,即使難以解南苑之圍,退而求其次,舍南苑而取丰台,以一兵換一卒,亦是妙招。

可惜南苑方面實在打得很不理想,短時間內就現出了敗象,日軍在南苑完全佔據了主動,使他們的分兵成為可能。

獲悉馮治安攻佔丰台後,步兵旅團當即趕回,馮治安需要顧及身後的城池,不得不迅速撤離。

「圍魏救趙」功虧一簣。

意識到南苑守軍恐怕無法支撐,為保存實力,宋哲元決定通知趙登禹撤出南苑。

但是沒法聯絡。

原因是日機對南苑進行了狂轟濫炸。南苑的營房圍牆,用來步戰都顯不合格,更沒有什麼防空設施,哪裡頂得住飛機炸彈。

守軍原有1000多匹乘馬,經此一炸,多半倒斃,而且死狀極慘,不是焦頭爛額,就是開腸破肚。

南苑副總指揮、騎兵師師長鄭大章被這麼一刺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帶著他的騎兵團往北平方向跑了。

戰前,蔣介石督促宋哲元在平津周邊修建國防工事,確實是有遠見的。無奈宋哲元和他的師長們都沒當一回事,自己把經費私下「分贓」分掉了,這時候,就輪到他們為此還債了。

不光是馬,人也被炸得死傷慘重,更糟糕的是,通信設備被全部毀掉了,南苑與北平的電信聯繫因此中斷。

電話打不了,電報發不出,只能派人去南苑送信。

幾個小時之後,藉助於南苑周圍大片青紗帳的掩護,信使終於進入南苑,並把撤退令交到了趙登禹手中。

此時缺口已經越撕越大,逐漸形成了「管涌」,誰都能看出,南苑失守只是早晚的事。

趙登禹遂層層傳達撤退令,並親自率隊撤出了南苑。

說是帶著大家撤退,其實就是一窩蜂,各管各,由於編製混雜,官兵們毫無秩序,亂鬨哄地往公路上涌。

經過的地方叫做大紅門,是一個會讓29軍永遠記住的地方。

因為撤退部隊將從這裡踏上死亡之路,他們中埋伏了!

這支伏兵,是步兵旅團萱島聯隊,原本駐紮通縣,屬於香月的預備隊,他們又是如何知道南苑守軍要從大紅門撤退的呢?

同樣是由於泄密。

從北平往南苑的通信線路不是被炸壞了嗎,宋哲元的命令是經過幾個小時後才送達趙登禹手中的。

這幾個小時,就給那個狗漢奸潘毓桂再次提供了用別人的血染紅自家頂戴的大好機會。

信使還在路上,他就急匆匆地向日本主子發出了密報。

香月於是知道趙登禹即將撤到北平,而且必然經過大紅門。

在趙登禹出發撤退之前,萱島聯隊已經奉調離開通縣,並在大紅門附近布下陷阱,就等魚兒上鉤了。

香月不僅要捕魚,還要捕大魚。他下令機槍手重點對準汽車射擊,道理很簡單,就因為裡面坐的可能是29軍的高級軍官。

結果,從南苑出來的四輛汽車全被擊毀,最前面的一輛黑色轎車更是被打得彈痕累累。

趙登禹就在這輛黑色轎車上,當即身中數彈,血流滿身。

隨行的護兵因為不在車上,反而沒事。等到他把趙登禹從車裡拖出來,人已經快不行了。

看到長官的慘狀,護兵傷心欲絕。

趙登禹掙扎著看了他最後一眼:軍人戰死沙場,沒有什麼好悲哀的,這是我們的本分。

是的,從當兵打仗第一天起,死亡就成了相伴始終的夥伴。只是在這最後的一刻,昔日的「打虎將」必然還會有一些遺憾和悔恨,為曾經的無所適從,為曾經的失去方向,為曾經的不夠勇敢。

耳邊突然依稀響起了喜峰口上那一聲大吼: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天邊划過一道閃亮的火焰,恰如驚鴻一瞥,隨後四周俱暗。

南苑血戰,29軍損失慘重,活著回到北平的人很少,其中相當大一部分都是在大紅門撤退時陣亡的,29軍副軍長佟麟閣中將亦在其中。

南苑激戰期間,宋哲元不僅在焦灼地等待守軍突圍的消息,還有一樁已經困擾他數天的心事沒有解決。

那就是本應堅守天津的張自忠脫離了崗位。

早在發生「廣安門事件」時,宋哲元就感到不快,你不好好在天津負責防守,怎麼還越過我,向北平守軍胡亂指點呢?

接下來的一個報告,更令宋哲元大為驚愕,原來當天張自忠就在北平。

我明明叫他留在天津的,怎麼一個招呼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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