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生活對愛說愛動的蕭振瀛來說,實在有些鬱悶。
突然有一天,宋哲元打電話來了,讓他過去商議要事。
去了以後才知道,天下之勢,或者說清楚一點,是反蔣形勢又出現了新的動向和變化。
這就是曾讓病中的黃郛為之失態的兩廣事變。
廣東的陳濟棠、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都磨刀霍霍,打著抗日的旗號,要造蔣介石的反。
兩廣說客再次出動,在北方竭力遊說宋哲元和韓復榘。
說客登門,宋哲元反蔣的心又收不住了。
現在我不做頭,有人做頭了,我參加一下,從中分一杯羹總可以吧。
韓復榘發來邀請,要與他會個面。
去!
反正現在蕭振瀛等於被關了起來,也沒人能攔得了他。
宋哲元和韓復榘商量了半天,決定先中立,裝和事佬,看看情況,然後再加入討蔣陣營。
他們聯名給南京政府和兩廣分別發了一份電報,說你們講歸講,千萬不要動手啊。
話是挺好,但蔣介石從中聽出了一番別樣的味道。
你們這是想幹什麼?我是中央,兩廣是地方,一上一下,給你們倆這麼一勸,倒好像中央和地方可以平起平坐了,真是荒唐!
蔣介石回電斥責,臉色難看得要命。
宋哲元沒吃到羊肉,卻先惹了一身臊,又氣又急。
到這時候,他便把蕭振瀛喊了過去。
當著蕭振瀛的面,他朝自己的參謀長發了一通脾氣,讓後者到南京出趟差。
去幹什麼呢?
弄了個選擇題給蔣老大填:A.我投降日本;B.我死;C.我走。
從A到B到C,反正都不是什麼好選項。
把自己擺到如此難堪的地步,當然是為了向蔣介石示威。
那你「示」好了,何必把蕭振瀛叫過來呢?
其實都是做給蕭振瀛看的,因為現在的宋哲元在心思被蔣介石完全猜透後,已經進退維谷,他需要蕭振瀛來幫他解圍。
令人悲哀的地方在於,宋哲元已經完全把蕭振瀛當作蔣介石的人了。
如今輪到他來求蕭振瀛,可你要讓他拉下臉來說軟話,那是萬萬不能的,因此才有了上面這一場戲。
參謀長一走,戲段轉場,秦德純上來跑龍套了。
秦蕭共事時間久,宋哲元認為讓秦在場,氣氛可以不致過分尷尬。
宋哲元的意思,現在情況很緊急了,你蕭振瀛願不願意替我到蔣介石那裡給說和說和,或者還有什麼良策可以挽救不利局面。
先前,蕭振瀛已經得知宋韓會晤並且聯名發電報的事,再看看宋哲元那樣子,真是緊急無疑了。此情此景,不僅沒讓他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快意,反而越加傷感。
我不是說過嗎,擁蔣反蔣,猶如天堂地獄,決於一念之間。我們要保住華北,只能擁蔣抗日。
宋哲元默不作聲。
在這位曾經的兄長,自己苦心輔佐過的主公面前,蕭振瀛掏了心窩子。
當年我們剛剛進入北平的時候,有人說我幫你是為了投降日本人。聽到這個傳言後,我母親連著兩個月晚上都睡不好覺,我弟弟也寫了信來罵我。後來他們才知道我蕭某是何等樣人,絕不會做這等苟且之事。
現在如果我們棋錯一著,真的中了日本人奸計,如何對得起他們。
說著說著,蕭振瀛觸景生情,流下淚來。宋哲元也落了淚。
可是眼前的局面如何收場呢?
當然還是要由蕭振瀛出來應付。
秦德純對蕭振瀛說,這些天兩廣和山東特使一直來找宋哲元,特別是韓復榘派來的山東特使特別起勁,大概就是想讓我們參加反蔣行動。
蕭振瀛斷然表示:我來擋住這些傢伙。
他先對宋府看門的交代好,只要看到這些特使來,一律不予通報,更不許對方踏進門檻半步。
先讓此輩吃吃閉門羹,殺殺銳氣。
然後蕭振瀛找到一個山東特使的熟人,請對方吃飯。
三杯兩盞之後,他假裝無意地說了一句:韓復榘那小子,一向是個軍閥,做點事根本不上路子,我們都很恨他,絕不容許其反蔣叛亂。
說者裝作無心,聽者顯然有意。
這個熟人一回去,第一時間就把談話內容「泄露」給了山東特使。
特使連宋哲元的面都沒見著,正在納悶呢,一聽還有這種內幕,當下連北平都不敢多待,趕緊跑回山東。
韓復榘一聽,怎麼著,原來宋哲元跟蔣介石是一夥的啊。
他還騙我說要和我一道反蔣呢,到頭來不過是一個誘人上當的陰謀。
好險,虧得及早發現。
韓復榘立刻先下手為強,發了個電報給蔣介石,說前面和宋哲元的那份聯名電完全是宋一個人的意見。
我是沒辦法,才在上面署了個名,你老人家千萬不要以為我會同意他的主張。
在這之前,宋哲元對參與反蔣多多少少還抱有幻想,即使把蕭振瀛喊來,也只是為了給自己在蔣介石那裡打掩護,起到麻痹南京政府的目的。私底下,他仍然準備時機一到,就和韓復榘共同起事。
韓復榘發給蔣介石的這份電報,卻著著實實給他臉上來了一下,讓他知道所謂的「反蔣聯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此後,無論是兩廣特使來訪,還是陳濟棠親自打電報來問,宋哲元都再也不回覆了。實際上至此之後,他再未輕易提過反蔣二字。
現在的蕭振瀛,在更多方面與他曾經的死敵有了共鳴,他讓人帶信給蔣介石,建議對兩廣絕不可用兵,而應政治解決,否則的話,華北的情形很難說,到時南京政府可能面臨腹背受敵的窘境。
蕭振瀛與黃郛,一個野路子,一個正路子,然而他們在政治上卻都富有遠見卓識,二人之所以同樣能在華北擔負起外交御日的重任,並堅持很長時間,豈是偶然。
由於蕭振瀛的再次出手,日本人鼓動的「華北自治」高潮至此已完全煙消雲散,松室忙了半天,仍然只能無功而返。
然而出乎大多數人意料的是,在蕭振瀛幫助宋哲元擺平內憂外患後,後者卻反而加重了對蕭振瀛的疑慮。
很奇怪嗎?一點不奇怪。
一直以來,我們都忽略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秦德純。
如果把宋哲元比作劉備的話,蕭秦二人大致可算作卧龍和鳳雛,尤其蕭振瀛,很多29軍的老人都把他視為軍中當仁不讓的「諸葛亮」。
《三國演義》對卧龍和鳳雛的真實關係毫不避諱,那就是鳳雛常欲與卧龍爭功。推薦他們倆的水鏡先生說得沒錯,二者之中,得一可安天下。不過我還可以幫他老先生補上後面一句:若是得二,天下就要打架了。
龐統尚且難容孔明,何況總是被蕭振瀛壓著一頭的秦德純。偏偏蕭秦二人性格完全相反,一個豪放大略,一個工於心計,一個剛烈,一個陰柔。在平時的相處中,大大咧咧的蕭振瀛基本上是不提防秦德純的,有什麼話都會當著他的面講,然而秦德純卻並非如此,最後通過他傳到宋哲元耳中的,往往都是對蕭振瀛的不利之詞。
當時對蕭振瀛的形象具有極大殺傷力,也使宋哲元對蕭產生極度反感的一件事,便是蕭振瀛為母祝壽,坊間傳聞他的排場竟然超過宋的數倍,此事宋哲元始終耿耿於懷。
但據西北軍元老聞承烈向人透露,其實這是秦德純在其中大做了文章。
聞老久歷人世風霜,一雙老眼果然是雪亮透徹。
另外諸如「蕭在軍中,手頭很大,跟將領們拜把子,拉關係」,以及蕭振瀛「言過其實」等流言,除了松室、齊燮元之流不停煽風點火外,也同樣少不了秦德純的一份功勞。
作為身邊親信,秦德純的話自然更容易為宋哲元所接受。
結果就是如此,蕭振瀛的事情辦得越成功,對同殿稱臣的二軍師秦德純的威脅就越大,特別在蕭「失寵」之後,秦更不容許蕭有翻身的機會。
在國人性格深處,某些醜陋總是一再重複。
翻翻史書,其實我們從來都不缺智慧,只是這些智慧大多不是被放在治國理政、抗禦外侮上,而是被大量地用在了給自己人下絆子上。
此非千古以來之悲耶!
蕭振瀛有功不得賞,更不得用,真真假假為他抱屈的人就來了。
新任天津市市長張自忠親自來到香山,陪著蕭振瀛一住就是五天。
五天里,張自忠一直在重複著一句話:宋哲元做得太過分了,我看不過去。等著,兩個月之後,我要不讓他滾蛋,就不姓張。
蕭振瀛哭笑不得。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武人都喜歡學著政客搞計謀了。你張自忠的這一手,我會看不出來嗎。無非就是要利用我蕭振瀛,達到對付宋哲元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