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白雲深處有人家

白雲山館的主人叫黃郛。

如同幹將旁邊有一個莫邪,黃郛旁邊也有一位神仙眷侶,她叫沈亦云,而白雲山館實際取自夫妻兩人姓名中各一字(黃郛字膺白)。

如果熟悉民國史,你就會知道,這位黃夫人亦是當年難得的奇女子。

辛亥革命年間,有一個著名的杭州女子敢死隊,隊長即為沈亦云。在那個時代,沈亦云的很多見解遠遠超出了所謂婦人之見的框范,為一般的政客文人所不及。

她說,民國說到底,其實不過是被兩部小說所支配。北方的袁世凱讀的是《三國演義》,就知道耍奸謀弄權術,而南方的革命黨人讀的是《水滸傳》,患難時兄弟結義,稍弄出些眉目卻又馬上互相猜疑。

兩本書一個民國,一切都如同春夢一般。黃郛一生,恰如對這句話的最好註解。

想當年,浙江出了三個年輕的革命黨人:蔣介石、陳其美、黃郛。三人桃園結義,陳、黃為兄,蔣為弟,他們發誓要趕走滿人,建立他們想像中的「革命政權」。

滿人趕走了,漢人卻打起架來,宋教仁被刺後,在「繼續革命」和「政治建國」上,曾經的革命黨內部發生了嚴重分歧。

哥仨各奔前程,選擇走向了不同的道路:蔣介石和陳其美參加孫中山的二次革命,而黃郛專攻政務,並在這一領域享有盛名,這也就是為什麼黃郛可以縱橫南北政界的原因。

黃郛任南京政府外交部長,是應蔣介石之邀,南下來捧義弟的場。可是一個濟南慘案,全國民怨沸騰,蔣介石到處拉人頂過,權衡半天,還是決定拿自己的兄長開刀,實施「丟馬保車」的辦法,親自發電報逼其下台走人。

當初三兄弟結義時,蔣介石曾特地鑄劍兩把,分贈兩位哥哥,上刻「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嘗」。

老大陳其美在二次革命中被刺死,早早失去了與大家共嘗的機會,如今三弟飛黃騰達,趨利而走,也不再需要黃郛這個落魄二哥留在身邊了。

時光像一把無情的刻刀,會改變每一個人的模樣。

抬頭仰望,似乎只有滿天的星斗才記得那三個年輕人曾對天發下過的宏願,也才記得他們曾有過的理想和友情。

黃郛被迫辭職後,心情異常苦悶彷徨,乃至於四顧茫然,無所適從。

這時他忽然想到了曾經去過的莫干山。浙江多佳山水,然而在他的印象里,莫干山卻是一座既不秀麗,也不雄偉的土山。

但也許恰恰是這一點,符合了黃郛當時的心境。

於是他走進莫干山,開始了長達六年的隱居生活。自進入這座大山起,黃郛就決心不再從政,與政事一刀兩斷。

他疲倦了,真的疲倦了。

山水看似沒有生命,有時卻要比人可靠得多。

讓所有的傷心都遠去吧,讓所有的諾言都成為青春的祭奠,我只有莫干山。

黃郛夫婦與莫干山結下的不是一般友誼,那是生死之交。他們走過山裡的每一條小徑,認識周圍的幾乎每一個人,莫干山漸漸成了他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此,知我者,二三子。

——《亦云回憶》

然而這一對神仙人物卻終究沒能和小說中所描繪的那樣:「他們隱退江湖,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艱難的選擇

打破平靜的是「九一八」,從這之後,黃郛開始重新關心時事,並為山河的破碎而深深憂慮。

這時蔣介石的徵召書來了,要請他出山,可是黃郛不為所動。

蔣介石親自發去一封電報,言稱:為了我們之間30年的友誼,你不應該推卻。

黃郛複電:欲保30年友誼而不敗,我們就不應該再共事!

濟南那件事給黃郛的刺激實在太深了。現在請他,給人感覺,就好像蔣介石是不小心口袋漏了一個洞,把棋子給丟掉了,現在日本人出來製造麻煩,終於又想起了他這顆棋子。

可我不是棋子,我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人,請不要隨隨便便把我丟掉,也不要隨隨便便把我再次放上棋盤。

不僅蔣介石想到了黃郛,汪精衛也想到了,但是兩人誰都請不動這棵大樹。

黃郛如此熱門,並不是因為他與日本人額外有一腿,而是蔣、汪都知道,黃郛有20年從政經驗,對日本國情又有相當深刻的認識和了解,這一點在當時無人能及,並且他還不是國民黨員,個人身份相對自由。

概言之,在那個特定時期,他是「政府可以相信,敵人可以接受,惶惶不定者與之相安」的不二人選。

見黃郛這麼難搞,蔣介石也很無奈,只好用上了放長線釣大魚的辦法。

他不停地給黃郛發電報,除嘮嘮叨叨重敘友情外,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內容抄錄自駐日公使的往返電文,為當時政府一等一的頂級機密。

蔣介石這麼做,其實就是一種親近信任的表示,他希望藉此拉近雙方的距離,同時也使黃郛慢慢適應和進入角色。

這一辦法果然有效,一方面是黃郛本身就有一種擔天下興亡的政治責任感,另一方面是他確實看到了此時的蔣介石有多難。

第一次灤東戰役之後,蔣介石在給黃郛的私人電報中幾乎用上了哭腔:舉世處境最艱苦的,就數你弟弟我了。

黃郛的心軟了。

終於,他答應蔣介石,時隔多年之後,雙方再見一次面。

沈亦云知道後極力反對,這位極其聰明的女子已經察覺到了丈夫的變化,而且認定他們平靜的山居生活將就此結束。

這是你的那位義弟在「請君入甕」,你知不知道?

濟南案的遭遇還沒有受夠嗎,日本人的事非常麻煩,不要再去過問了,你只會因此白白受苦。

可是黃郛還是去了。夫婦二人從來夫唱婦隨,到哪裡都結伴同行,唯有這一次,沈亦云並未隨行。

她的預感是對的。蔣、黃見面之後,黃郛果然再難脫身。

「黃先生」又成了「兄」,「蔣先生」又成了「弟」,蔣介石承認自己以前有虧欠兄長的地方,並重新把鑄劍上的那句話搬了出來:安危他日終須仗,甘苦來時要共嘗。

我做弟弟的現在有極艱難之處,哥哥你一定要幫我!

這個世上,哥哥幫弟弟,確實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黃郛重回莫干山,已經是為北上打點行裝了。

沈亦云深知華北局勢的糟糕程度,她悲傷地對丈夫說:你這一去,必定是焦頭爛額。

此時的黃郛已經50多歲,身體並不好,多年沉浮宦海的積蓄足夠夫妻二人在山中衣食無憂,而山外的那條路,一眼望不到頭,崎嶇艱險,困境重重,前面未知數多得數不勝數。

黃郛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此行「非僅為弟,更兼為國」,你不要以為我們可以在山中做永久的「事外逸民」,國家一旦垮下來,覆巢之下並無完卵,我們將無山可入。

不作努力,以後一定會後悔,如果儘力了,則心安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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