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大澤起龍蛇

馬占山在東北抗戰一年多,關內民眾紛紛組成義勇軍北上「援馬」,其中有一位廣東人,名叫蔡廷鍇,時任第19路軍軍長。

在第19路軍,蔡廷鍇並非老大,老大是總指揮蔣光鼐。

這是兩個從外貌到性格,乃至於家庭出身都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蔣個子瘦小,蔡個子高挑;蔣平靜沉著,蔡性如烈火;蔣出身官宦,蔡起自農家。

可是就像夫妻一樣,外人乍一看,似乎怎麼都不匹配,但人家的婚姻基礎十分牢固。

蔣蔡合作多年,兩人已經形成了一種極有默契的互補。蔣光鼐學識豐富,主管大局,蔡廷鍇身經百戰,主管指揮。多少年來,他們的對手都曾想盡辦法要將這對黃金組合拆開,然而從來沒有能夠成功。

蔡廷鍇從小兵開始干起,一直到當上將軍,完全是靠自己一手一腳從槍林彈雨中血拚出來的。

當年誓師北伐,蔡廷鍇衝鋒在前,左手受了重傷。還沒等傷好利落,他就帶傷猛攻武昌城,三次登城,終克全功。

在人們的記憶中,北伐是一個光榮的時代,但當那一頁翻過,一切都在悄然改變。特別是自孫中山辭世後,廣東軍人似乎已集體迷失了方向。

蔡廷鍇的老上司陳銘樞與張發奎並稱「鐵軍二虎」,都因第4軍而成名,寧漢分立後,他們一個投了蔣介石,一個依了汪精衛,幾成私家武裝。

蔡廷鍇和蔣光鼐亦只能跟在後面,像撞大運一樣地選擇「明主」。從此,打仗已不再是為了終極理想,而只不過是一部分人爭奪權力和地盤的工具。

對曾經的「革命軍人」蔡廷鍇來說,這無疑意味著一種極大的痛苦。可是除了繼續迷惘和艱難行走,他又能怎麼辦呢。

當「九一八」的消息傳來,蔡廷鍇受到很大震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為民族圖生存,為軍人爭人格。

陳銘樞進入孫科內閣後,19路軍因此受到政府看重,由地方軍升級成「御林軍」,被調入京滬駐防。

當時的京滬,指的可不是北京和上海,而是南京和上海,皆為江南繁華之地。可是蔡廷鍇並不因此迷醉,他當時最熱衷的,就是組織西南義勇軍,隨時準備奔赴東北去援助馬占山。

有人勸阻,他根本不聽,執意要參加東北抗戰,哪怕是不要性命都可以。他一再跟自己身邊的參謀們說:「我們現在保國有路了,做軍人的就要視死如歸!」

身為一個純正軍人,蔡廷鍇終於找到了屬於這份職業的驕傲和夢想。

不用北上,尋釁的自己找上門來了。

不過這回不是陸軍而是海軍,更準確地說,是駐於上海的日本海軍陸戰隊。

作為一個海洋島國,又是靠甲午海戰起家的,日本對海軍不可謂不重視。在大型驅逐艦、重型巡洋艦、大型航空母艦等方面,均能自主設計製造,其海軍實力連西方列強也不得不另眼相看。

與海軍相比,陸軍就寒磣多了,用海軍的眼光來看,就兩個字:粗糙。除了會吹點牛皮,跟西方的英美軍隊那是沒法比,註定干不出什麼成績。

可這只是海軍一廂情願的想法。人家陸軍雖然「粗糙」,可是心比天高,很快,他們就充分發揚了不須揚鞭自奮蹄的精神,發動了「九一八」事變,把比日本本土要大上好幾倍的「滿洲」給拿了下來。

這是什麼樣的業績?

得放到神社上去供著的業績,足可彪炳史冊,光照千秋。

看著陸軍昂著頭,目空一切的樣子,自恃「技術流」的海軍傻眼了。

這口氣咽不下去啊。

但咽不下也得咽。因為按軍隊內部的說法,「滿洲」,那是陸軍的勢力範圍。

人家的地面上,你再急也沒用,頂多就是不合作了。

那麼我們海軍的勢力範圍在哪裡呢?

回答是:在南方。

海軍認定中國的南方就是他們嘴邊的肉,得緊緊咬住,絕不鬆口。

現在陸軍在東北取得這麼大的成功,也該我們海軍露一手了。

根據關東軍製造「九一八」事變的經驗,打架之前先得滋事,而這回幫他們滋事的,正是海軍瞧不上的陸軍(關東軍)。

這件事可以解釋為:與陸軍相比,海軍算是有身份的人,所以打架滋事的能力也差了很多。

由於國聯一直盯著東北,把關東軍盯得十分不爽,高級參謀板垣就想在南方弄點事出來,好轉移國際社會的注意力。

他盯上了上海。

在20世紀30年代,上海被稱為「冒險家的樂園」,凡欲染指中國的列強幾乎都要在這裡擺攤設點,遂有萬國租界一說。

要想吸引眼球,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合適的了。

經辦人他也找好了。此人是日本駐上海公使館武官輔佐官田中隆吉少佐,表面搞外交,其實暗中早就是個老間諜了。

辦事就得給錢,這是天經地義的。

日本人做事向來都十分小氣,干這麼一件極可能驚天動地的大事,板垣也只肯掏區區兩萬日元。

讓板垣沒有想到的是,就是這個田中,後來在東京審判時當庭指證了他,連當時給了多少錢都說出來了。

就這麼點錢,隔了這麼多年,又不查賬,還能記得清清楚楚,說明田中的記憶力真不是一般的好,做間諜的確是塊材料。

拿了錢,田中又去找了一個合作夥伴——著名漢奸兼女間諜川島芳子。

兩人在一塊兒討論,商量究竟什麼事才能讓日本人氣憤,西洋人同情。

比較難找。

抵制日貨?群眾互毆?軍人互毆?

不行不行,都炒N遍了,早就不新鮮了,而且這些事情一出來,總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先跑出來欺負對方,毆傷中國人。

佔便宜當然是好,但是弄不大啊。再說,如果要爆炒這類玩意的話,等於是把日本自個兒給晾起來,讓人評頭論足。

這兩個貨色想到腦袋發脹,總算有了點眉目。

無論是群眾還是軍人,都是俗人。要跳出這個框框,只有找不俗的人。

誰是不俗的人?

僧人啊。

日本的佛教是從中國傳過去的。但有一門佛教宗派是後來發展起來的,與中國佛教並無直接聯繫。這就是日蓮宗。

日蓮宗在日本傳播很廣,不僅平民,就連一些軍政要人都很信仰。當時,有一些日蓮宗的和尚住在上海的寺廟裡面,經常要到租界外面去化緣。

田中和川島芳子都認為,要是這些人有個三長兩短,肯定能觸動日本人的敏感神經。

1932年1月18日,由日本特工一手策劃的「馬玉山路事件」(又稱「三友實業社事件」)爆發。

事件的謀劃雖然複雜,其過程說起來卻很簡單,就是田中把他手下的幾十個情報人員化裝成中國工人,打死打傷了兩個日蓮宗和尚。

由於日本人居心叵測,事情最後越鬧越大,理所當然由駐上海的日本海軍陸戰隊「接盤」,開始醞釀動武。

眼見上海氣氛緊張,謠言四起,蔡廷鍇不得不放慢北上腳步,但這並沒有動搖他原有的決心。

他讓人代擬了自動解職通電,如果十天之內上海沒有特別事故發生,他將以西南義勇軍總指揮的身份,搭乘津浦車北上,到時軍長這個烏紗帽也就不要了。

別人爭軍權,奪地盤,這些在蔡廷鍇眼裡卻都無足輕重,皆可隨手拋下。

很快,蔡廷鍇通過報紙看到一則消息,上面列舉了日本駐滬總領事向上海市政府提出的幾條要求,每一個條款都非常苛刻,而最讓他無法接受的,竟然是限19路軍於「1月27日前,從閘北的駐防地向後撤退30公里」。

19路軍是中國的軍隊,什麼時候輪到日本人來下「限令」了?氣憤之餘,蔡廷鍇立即打電話給上海市市長吳鐵城,問他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

吳鐵城答覆說,有是有,不過你放心,政府不會讓步的。

可是吳市長的話並不能完全作數,日本人逼得急,政府也吃不消了。

軍政部部長何應欽親自來找蔡廷鍇,要19路軍撤退30公里。

19路軍駐滬期間,軍容風紀樣樣為人稱道,且在自己國土之內,為什麼要給日本人讓步?

蔡廷鍇悲憤之餘,脫口而出:如果政府一定要19路軍撤,當然不能不遵從命令,但軍隊聽命的是政府,不是敵方。

調我們離開吧,離開京滬,退是絕對不可能的!

御林軍當然不能走,所以何部長也只能好言相勸,然後起身告退。

這番談話對蔡廷鍇的刺激非常大,整整一個晚上他都睡不好覺。

在蔡廷鍇看來,政府實在太過軟弱,當對方欺負到家門口的時候,不僅不能幫著撐腰,反過來還要勸你束手,這是什麼世道。

尚未踏上北去的行程,如刀的現實卻已將一顆心切得粉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