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日本公使的悲喜劇

見土肥原等人包圍不住張作霖,日本政府索性直接施加壓力,而老張也拿出了他搏的勇氣,依然是寸土不讓。

日本駐北京公使芳澤謙吉找老張簽密約。老張打死不幹,過後還避而不見,隔著房間大罵一通,把這位公使先生搞得灰頭土臉。

日本駐奉天總領事暗示老張:真不接受的話,日本要「另想辦法」。老張火了:你們有什麼好辦法,難道又要出兵?我姓張的在這裡等著!

說完,起身送客。

此時,近代中國的歷史已翻開新的一頁,所謂的舊軍閥逐漸被新軍閥取代,北洋軍閥這個末代王朝搖搖欲墜。

國民黨領導的南京政府以實現國內統一為號召,向坐鎮北京的張作霖發出了宣戰書。蔣馮閻李四兄弟聯起手來進行二次「北伐」,所謂雙拳難敵四手,奉系軍隊再牛,也架不住人多,遂節節敗退。

日本人急了,比老張還急。倒不是為老張著急,而是為他們自己的利益著急。

中國要統一了,大事不妙。

張作霖雖說滑頭,一直對日本人陽奉陰違,但終究還只是一個北方諸侯,相對而言,在他身上做文章容易。

一旦北伐軍統一南北,跟日本打交道的便成了對等的中央政府。這個政府在南方時就天天嚷著要「打倒帝國主義」,等它坐穩天下,所謂的「滿洲權益」別說擴大了,能不能保住都得另說。

儘管日本政府單方面製造了「濟南慘案」,但仍然擋不住北伐軍前進的步伐。見奉軍虛弱不堪,敗局已定,他們又生起了趁火打劫的念頭。

日本公使芳澤再次密訪,這回他不由分說就掏出一張紙:光說不練假把式,看看上面這幾個條件吧,你有誠心就簽一下。

簽簽簽,這次我一定簽。

老張一臉真誠狀,鄭重其事地就把文件收了下來。

看到對方態度發生軟化,芳澤總算是鬆了口氣。

回去後,他就急不可耐地發電報回國,讓那邊注意查收,千萬不要漏掉張作霖發來的文件。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他。

外交戰線,又是跟張作霖這樣讓人頭疼的角色打交道,要想干出點成績,真的不容易啊。

可是一連幾天,無論哪個部門都沒有通知他。追過去問,對方也奇怪,哪有你說的那個東西。

什麼人啊,又玩我?芳澤平時看上去還頗有點老實巴交的樣兒,這回也被氣得七竅生煙,當下就咬著牙來找老張算賬了。

一見面,沒等八格牙路罵出口,老張就連拍自己腦袋:你看我這記性,文件早就給你簽好了,忘了叫你來拿,你自己也不過來,你看看,可怎麼好。

別廢話了,拿過來吧。

老張很乖地把文件恭恭敬敬地交到芳澤手裡。

晚就晚幾天吧,反正字也簽了,可以拿回去交賬了。芳澤肚子里的氣也因此消了大半,扔下兩句諸如下次不能這麼調皮啊之類的話,就轉怒為喜,樂呵呵地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悲喜劇並沒結束。

回到公使館裡,打開一看,文件上竟然又是簽著一個「閱」,連傳說中的「某某手黑」都沒有。

天啊,你又不是我領導,要你「閱」什麼「閱」。

芳澤眼前一黑,往椅子上一倒。真是被打敗了!

儘管老張的所作所為如此令人寒心,然而從日本政府到軍部(在日本陸軍中,參謀本部和內閣的陸軍省統稱為軍部)仍然還是拿張作霖一點辦法沒有,畢竟後者在東北已根深蒂固,一腳踢開的話很難再找到第二個合適的對話人選。

只有駐紮東北的關東軍仍然不依不饒。

一個像張作霖這樣的人,絕不會低眉順眼甘心於服從我們的調遣。他是大鵬,不是奴才,而我們要的卻是奴才。

即使張作霖重返「滿洲」,也只會和從前一樣,絕不會對日方作出任何實質性讓步。

現在該到想一個萬全之策的時候了。

辦法還是有的,且只有一個,那就是把張作霖幹掉,一方面殺雞給猴看,另一方面,還有機會重新挑選代理人。

就和打牌一樣,如果牌不順,一個值得嘗試的辦法就是換副牌改改手氣。

說起來,東瀛島國在近現代戰爭中的瘋狂和倒霉,都與一個外人看起來摸不著頭腦的「下克上」現象有很大關聯。這個「下克上」,最早就是得名於日本關東軍。

在日本俗語中,那些做事我行我素、從不向領導請示彙報的人,叫做「關東軍」。

在國有企業里,我們一般管這類人叫做刺頭,屬於需要幫教的一類。但在日本國內,這些刺頭是誰也不敢惹的,因為他們都是手上拿著槍的軍人,是「愛國主義」的代表,惹毛了他們,輕者把你歸到「非國民」(相當於中國的漢奸)一類去,重者就要「死啦死啦」的了。

這麼無法無天,政府不管?

政府不是不管,是不敢管。

日本在德川柄政時代,是沒多少人把天皇當棵蔥的,那時言必稱幕府將軍。等到西方入侵,幕府制度隨即被取消,天皇才又變成人見人愛的香餑餑。

當然,按照日本憲法,國家大事還是應由政府,也就是內閣來負責,但內閣沒法全盤負責,說難聽點,它能負到三分之一責就算不錯了。

日本內閣本身,就足以編出一本笑話集。

作為典型的豆腐塊做的政府機構,它一不小心被人哄下台的次數和頻率可稱超紀錄。別的國家,政府被迫下台,一般都是反對黨或選民的功勞。在日本卻不一樣,內閣下台,十有八九都是因為犯了軍隊的沖。

作為陸軍的指揮機構,軍部可以倒逼內閣,依此類推,關東軍也可以不聽軍部的。

關東軍新近得到的消息是:面對北伐軍的窮追猛打,張作霖已不得不放棄「中原夢」,即將退出京師了。

趁你病,要你命,這是一切壞人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

關東軍司令官村岡長太郎中將提出:上面不幹,我們干。要想一勞永逸地解決「滿洲問題」,除了殺死「張巨頭」,已經沒有別的更好辦法了。

立功心切的佐官們頓時個個磨刀霍霍,殺氣騰騰。

北京是日本「華北駐屯軍」的「勢力範圍」,關東軍要想在北京除掉「張巨頭」,就必須借重於「駐屯軍」。

一個叫竹下義晴的關東軍參謀按照村岡的吩咐,準備動身去找「華北駐屯軍」接洽。

但在出發之前,他被一個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作大佐。

河本的第一句話就把小參謀給嚇了一大跳:最好不要乾沒有用的事情!

你相信「華北駐屯軍」嗎?反正我是不信。萬一把事情弄砸,讓上頭知道,那就麻煩了。

而且這事怎麼能在北京干呢?

到北京去行刺,一則防衛森嚴,成功的把握不大。二則太過明顯,容易引起其他列強的干涉。

竹下一臉茫然,那你說怎麼辦。

河本笑著拍了拍竹下的肩膀:這樣吧,事情交給我,我來干。

竹下問他,那自己還有無必要再去北京。

當然有必要!河本眯起了眼睛:你可以去當探子嘛。給我盯緊一點,弄清楚張作霖哪一天坐火車出關,然後通知我。

形勢比人強,在關內忙活了一年的老張,洗洗回家睡成了他不得不作出的唯一選擇,但他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回家睡覺的權利。

即將面對的,將是一條一去不回頭的死亡之途。

不過,如果你認為老張對未來的危險毫無防備,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事實上,老張頭腦里的那根階級鬥爭弦從來就沒有松過。

忽悠了日本人這麼多次,你以為人家都是傻的,尤其是入關以來,為了「寸土不讓」,雙方針尖對麥芒地拍過好幾次桌子,要想不引起日本人的嫉恨和報復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不相信日本人真敢對自己下毒手。

畢竟他還是「東北王」,他手上還有東洋人垂涎三尺的餌。

他沒想到的是日本軍人如此瘋狂,迫不及待地要換副牌打打了。

從北京往奉天,那不是一里兩里的路程,不可能靠「11」路公交車走著回去。當時作為交通工具,張作霖有兩種選擇:汽車或是火車。

兩者各有優缺點。如果乘汽車的話,路線是從不引人注意的古北口出關,取道熱河返回奉天。優點是輕車簡從,行動秘密,安全有保障。缺點是路況不好(20世紀20年代的公路,你也知道是什麼樣的了),車子顛簸(興許還會暈車),十分辛苦。

而如果換乘火車的話,路線是沿著京奉鐵路走。優點是比較舒適(特別適合老張這樣的老同志)。缺點是動靜太大,容易引起不測。

對這兩種方式,親信部下、幕僚參謀都各有各的說法。在一時難以取捨的情況下,老張決定拿出他的老招數:賭上一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