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 21-25

二十一

烈日炙烤著花園,城裡街面上直到下午五點鐘還空落無人。哥哥睡午覺,我們則閑躺在她的大床上。太陽繞著屋子,漸漸到卧室的窗戶上,從花園向裡邊窺望,洗臉池上的鏡子反映著園裡綠油油的枝葉。果戈理曾在這個城市裡念過書,到過附近整個郊區;米爾戈羅德、亞諾夫希納、希沙基、亞列錫基。我們經常笑著背誦:「小俄羅斯的夏天多麼令人神往、多麼絢麗多彩啊!」①

「天還是這麼熱!」她說,快活地吁了一口氣,仰面躺著。「而且蒼蠅又多!下面怎麼描寫菜園的?」

「各種各樣的昆蟲象一顆顆綠寶石、黃玉、紅寶石,散落在色彩斑斕的菜園裡。」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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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見果戈理的短篇小說《索羅慶采市集》第一段。

「寫得真迷人。我非常想到米爾戈羅德去看看,無論怎樣一定得去一趟,對嗎?咱們隨便什麼時候去一趟吧:只是他這個人在生活上太古怪,令人不愉快,他從來沒有愛過誰,甚至年輕的時候也沒有……」

「是啊,他年輕的時候只有過一次怪異的行為——去柳別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樣……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出門?」

「那你為什麼喜歡收到信?」

「現在我還能收到誰的信呢?」

「反正你喜歡。人們總是期待著某種幸運的、有趣的事情,幻想著某種喜事、某種變故。這正使人嚮往旅行。再加上自由自在、海闊天空……新鮮事物總是叫人興高采烈的,提高生活的情趣,我們大家在一切強烈的感情中所渴望的、追求的正是這一點」

「是呀,是呀,的確是這樣。」

「說起彼得堡,那地方可糟透了,一到那兒我心裡就永遠明白,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南方人,要是你知道這些就好了。果戈理在義大利通訊中曾經寫道:『彼得堡、大雪、流氓、衙門——這些我都只在夢中見過。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又在家鄉了。』我也是在這兒醒來的。我一聽到這些地名:奇吉林、切爾卡塞、霍羅爾、盧布內、切爾托姆雷克、季科耶波列,不能置若罔聞;一看見蘆葦屋頂、短髮的農夫、穿黃色或紅色長統靴的村婦,甚至她們用扁擔挑著的背有櫻桃和李子的樹皮籃子,我就不能無動於衷。『頭上盤旋的鷗鳥在悲鳴,宛如慟哭她的愛子;烈日炎炎,哥薩克的草原上清風蕩漾……』這是謝甫琴科①寫的。他真是個大詩人!小俄羅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了。主要的是它已經沒有歷史——它的歷史生活已徹底結束了。它有的只是往事,只是歌頌過去的歌謠和傳說,那似乎是一種超時間的東西。這最使我讚嘆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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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拉斯?格里戈利耶維奇?謝甫琴科(1814一1861),烏克蘭的偉大人民詩人。

「你老在說讚歎、讚歎的。」

「生活本來應該令人讚歎……」

太陽西沉了,陽光湧進敞開的窗戶,傾瀉在油漆地板上,鏡子的反光在天花板上閃動。窗台上陽光愈來愈強烈,蒼蠅在那裡快樂地嗡嗡叫,還叮她涼快的裸肩。忽然,一隻麻雀蹦到窗台上,機警而迅速地張望了一下,又噗地飛走了,消失在花園明晰的綠蔭里。花園在夕陽下顯得晶瑩透亮。

「得啦,你再講點什麼吧。」她說:「你說,咱們什麼時候去克里米亞?你不知道我多麼想去呵!你可以寫部中篇小說,我似乎覺得你一定會寫得很出色,那麼我們就有錢了,我們就去休假……你為什麼放棄寫作呢?你在浪費自己的才能!」

「從前有那麼一些哥薩克人,叫做『流浪漢』,從『遊盪』一詞而來。我大概也是個流浪漢,『上帝給這個人安居樂業,而給那個人背井離鄉。』果戈理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筆記。你聽:『草原上一隻鳳頭的鷗鳥從大路上騰空而起……沿途都有綠色的界碑,上面長滿了薊草,界碑以外是無邊無際的平原,別無他物……聳立在籬笆和溝壑之上的向日葵,粉刷得乾乾淨淨的農舍的麥秸遮陽棚,塗了紅邊的好看的小窗戶……你,古羅斯的根基,這裡感情更真摯,斯拉夫的自然景色更嬌艷!』」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後來驀然問道:

「告訴我,你為什麼把歌德寫的那段話念給我聽?就是講他離開弗雷德里卡的那段,說他突然在幻覺中看見一個騎士策馬前行,穿著金邊灰坎肩。那段話是怎麼說的?」

「『這個騎士就是我自己,我身上穿著從未穿過的金邊灰坎肩。』」

「嘿,這的確有點奇妙和駭人。後來你說,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幻想過一件心愛的坎肩……他為什麼拋棄了她呢?」

「他說他一向聽從他的『惡魔』調遣。」

「對了,你也快不再愛我了。嘿,你說實話,你最想望的是什麼?」

「我想望什麼?我想當個古代克里米亞的可汗,同你一起住在巴赫契薩拉伊宮裡……整個巴赫契薩拉伊宮殿坐落在峽谷中,山石峨嵯,氣候炎熱,不過宮殿里總是陰涼,有噴泉,窗外有桑樹……」

「別扯淡,說正經的!」

「我說的是正經話。要知道我在生活中始終有點愛胡言亂語。譬如說,你看這草原上的鷗鳥,這就是草原和海洋的結合……尼古拉哥哥過去常常嘲笑我,說我是個天生的傻瓜,我很不好受。後來有二次我在書上留心到,笛卡爾①說過,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明確的、合理的思想只佔最微不足道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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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笛卡爾(1596—1650),法國傑出的哲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和生理學家。

「這有什麼呢,你那宮裡有後宮么?我說的也是正經話。你親口對我說過,記得嗎?你說在男人的愛情中摻雜著各種各樣的愛,你愛過尼古林娜,後來又愛娜佳……你有時對我坦率到不留情面的地步,不是嗎?前不久你甚至談到我們的哥薩克女佣人,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只不過說,看著她的時候,我非常想到鹽沼地的草原上去住帳篷。」

「喏,你看,是你親口說的吧,想同她一起住帳篷。」

「我沒說同她一起。」

「那麼究竟同誰呢?喲,麻雀又來了!我真怕它們飛進來撞到鏡子上!」

於是她一躍而起,笨拙地拍了幾下手。我一把摟住她,吻她裸露的肩膀、大腿……她身體各部分的涼熱差異最令我激動。

二十二

傍晚時分,暑氣消散,太陽落到屋後去了。我們在玻璃窗的走廊里,在靠近朝院子開的窗戶旁喝茶。她現在很用功讀書,用功的時候總找哥哥問些問題,哥哥很高興指點她。黃昏時分,萬籟俱寂,只有燕子掠過院子,飛旋而上,消失在遠空。他們在說話,我在旁邊聽:「哎,山上那個女人在割麥子……」歌中唱的是農民在山上收割。起初歌聲平緩、悠揚,充滿離愁別恨,後來變得堅定雄壯,出現了自由、豪放、勇敢、威武的調子:

在高高的山下,

有一隊哥薩克,

縱馬急馳而過!

歌聲曼曼,充滿憂傷,它讚頌一支哥薩克隊伍怎樣經過山谷,英雄多羅申科①怎樣帶領這支隊伍;他走在大家前面,後面跟著薩蓋達奇內②:

為啥捨棄老婆,

換來煙袋一窩,

你這個合傢伙……

歌聲轉慢,好似嘆息世上竟有這樣的怪人。緊接著是特別歡快自由的旋律:

老婆不能把我拖,

哥薩克一上路,

煙葉煙袋窩,

缺一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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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哈伊爾?多羅申科(1628年卒),烏克蘭哥薩克的首領,一六二一年指揮軍團在霍亭與土耳其人作戰。

②彼得?克諾諾維奇一薩蓋達奇內(1622年卒),烏克蘭哥薩克首領。

我聽著聽著,不禁產生了一種即使人感到痛苦也使人感到甜蜜的羨慕之情。

日落時我們便去散步,有時到市區,有時到大教堂後面懸崖上的小公園,有時到城郊田野里去。市區有幾條鋪了路面的街道,儘是猶太人的店鋪,有不可勝數的鐘錶店、藥店、煙店。這些街道都鋪著白石板,蒸發出白天吸收的熱氣。十字街口有售貨亭,行人在那裡喝著各種顏色的汽水。這一切使人想到南方,促使人們想到更遠的南方去。記得我那時候不知為什麼經常想到刻赤①。從大教堂那兒眺望山谷,在想像中我到了克列緬楚夫、尼古拉耶夫。我們經過西郊來到城外的田野上,這裡完全是鄉下了。農舍、櫻桃園、瓜地連接著平原,連接著一條筆直的通往米爾戈羅德的大道。大道的遠方,順著一排電線杆往前看,有輛烏克蘭人的大車徐徐前行,車軛上架著兩頭闊牛,都低著頭一點一點地拉著車。車和這些電線杆一起漸漸隱役、消失,彷彿沉入大海之中。最後幾根象小棍子一樣的電線杆子也只隱隱約約立在平原上。這是通往亞諾夫希納、亞列西基、希沙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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