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 16-20

十六

第二天夜晚我已經上了火車,孤單單地一個人坐在簡陋的三等車廂里,感到有些害怕。微弱的燈光不斷地搖曳晃動,照在木板凳上,顯得凄清慘淡。我站在黑洞洞的窗戶旁,一股股新鮮的氣流從看不見的窗縫裡鑽進來,砭人肌膚。我兩手搭在臉上擋住光線,凝神注視這窗外的夜和森林。那裡似乎有成千上萬的紅蜂嚶嚶嗡嗡,一下子又消失不見。有時,樹脂和機車燃燒木柴的氣味隨同嚴冬的清涼空氣一起吹過來……啊,這林中之夜多麼黢黑,多麼嚴峻,多麼凝重!林中小道狹窄、深邃、沒有盡頭。小道兩旁,千年古松的高大細長的黑影密密層層重疊著。明亮的車窗的方影斜斜地投射在林邊雪堆上,一晃而過。窗外不時又問過一根電線杆,它先愈變愈高,又愈變愈遠,隱沒在黑暗和神秘之中。

早晨我一覺驚醒,精神爽快。列車停了,已到了斯摩棱斯克。這是一個大站。周圍一片光明和寧靜。我跳出車廂,貪婪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車站門口圍著一群人,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被獵人打死的野豬撂在地上,它龐大、粗壯,已凍得硬梆梆,極其可怕,不忍一睹。它周身豎著又長又密的灰色剛毛,沾上了一層乾燥的雪粉,兩隻家豬一樣的小眼睛,嘴咬得很緊,伸出兩顆大獠牙。「呆在這兒嗎?」我想了想,「不,繼續走,到維切布斯克去!」

我乘車到維切布斯克已近黃昏,一個寒冷而明亮的黃昏。到處是厚厚的雪層,潔凈而缺乏生氣,好象是塊處女地一般。這個城市在我看來是古老的、非俄羅斯的。高大的房屋連成一片,尖尖的屋頂,不大的窗戶,底層的大門幽深,呈半圓形,做工粗糙。你往往會碰見老猶太人,他們一色都穿長襟衣,白長襪和皮靴,長鬢髮就象彎曲的管狀綿羊角。他們面色蒼白,一律烏黑的眼睛帶著憂鬱的疑惑神情。人們正在熱鬧的街道上游近,人行道上一大群胖姑娘慢慢吞吞地挪動步子。她們穿著省里猶太人的盛裝,淡紫、天藍、石榴紅色的厚絨麵皮襖。一些小夥子跟著她們後面,不過很支雅,而且保持一段距離。他們全都戴圓頂禮帽。也留著長鬢髮,那東方人的甜甜的臉面嬌嫩、渾圓,象少女一般。他們腮邊生長一層青春期的絨毛,目光象羚羊的一樣懶散……在這群人中間,在這座我覺得是那樣古老的城市裡走著,我彷彿著了迷,感到一切都是那麼神奇。

天黑了,我來到一個廣場上,這兒聳立著一座有兩個小鐘樓的黃色的天主教堂。我走進去,就看見半明半暗中擺著一排排長椅,再往前,祭壇的供桌上有點著半圈蠟燭。驀然間在我的頭上什麼地方響起緩慢的、沉思般的風琴聲,音流低沉平穩,後來逐漸升高、壯大,出現了刺耳的象金屬發出來的尖銳聲……又完全變成顫音、擦音,似乎要掙脫壓抑它的什麼東西;突然間,衝破了。響起洪亮的天堂讚美歌……再往前,燈火闌珊處,傳來時高時低的呢喃細語聲和鼻音濃重的拉丁語的吟誦聲。在粗大的上端隱沒在黑暗中的國石柱兩邊,一些鐵制披甲兵立在往基上,昏暗中看上去就象黑色的幽靈。祭壇上方高處有一扇繪彩的大窗戶,隱沒在朦朧之中……

十七

我當天夜裡就乘車去彼得堡。從教堂一出來,我就往回走,到火車站去乘搭開往波洛茨克的火車,想在那裡隨便找一家舊旅館,過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去波洛茨克的火車很晚才開。車站上空無一人,漆黑一片。只有小賣部的櫃檯上點著一盞朦朧欲睡的燈,牆上掛鐘的滴答聲那麼拖沓,彷彿時間本身也到了盡頭。四周是死一般的靜寂,我獨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最後,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茶炊的香味,車站開始騷動起來,明亮起來了。這時,誰知我竟糊裡糊塗地買了張上彼得堡的車票。

還在維切布斯克車站上,當開往波洛茨克的火車久等不到的時候,我感到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我很詫異,很納悶:眼前的一切都是些什麼?有何目的?我又為什麼置身其中呢?小賣部闃無人聲,半明半暗,櫃檯上點著一盞朦朧欲睡的燈,陰沉的車站大廳顯得空闊、深長、高大,中央擺著一條長桌,布置得跟所有車站一樣刻板。小賣部散發出夜間車站的茶炊的芳香時,一個昏昏欲睡的駝背老僕役,身後拖著燕尾服的後襟,一拐一拐地從櫃檯後邊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哀嘆著自己年邁體弱,腿腳不靈,開始爬到牆邊的椅子上,用一隻顫巍巍的手點燃毛玻璃球形壁燈……接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憲兵神氣十足地經過小賣部走向站台,腳下的馬刺嘎嚓作響,他身上的長軍大衣一直拖到腳根,後岔使人聯想到名貴的牡馬的尾巴,——這都是何物?為何目的?出於何種動機?那憲兵開門進站台時,放進來冬雪之夜的清新空氣是多麼古怪啊!我一下子從發獃中清醒過來,不知為什麼突然決定上彼得堡。

波洛茨克冬雨霏霏,透過列車之間的罅隙,我看到這城市街道泥濘,單調毫無特色,不免感到掃興,而這掃興反倒使我高興。後來我在途中寫道。「無窮無盡的白晝。無邊無際的林海雪原。車窗外老是蕭索的蒼白的天穹和積雪。列車一會兒鑽進密林,一會兒又出現在荒涼的雪原,遙遠的地乎線上,黢黑的樹林上方,低垂的天幕上掛著一抹鉛灰色的雲。車站全是木材建成的……到北方了,到北方了!」

在我眼中彼得堡已是位處極北。在陰霾的暴風雪中,出租馬車載我沿著樓房異常整齊、異常高大、異常相似的街道飛奔,駛向利戈夫卡,駛向尼古拉耶夫車站。不過才下午兩點多鐘,車站主樓上的圓鍾就已經放亮。我在運河流經的利戈夫卡停了車,離開車站不過兩步遠的光景。這兒到處是木柴棧、車夫夜店、茶館、小飯館、啤酒店,環境很糟。我在車夫介紹下進了一家旅館,和衣坐了許久,從六層樓上高處的一個無比陰鬱的窗口,望著黃昏前大雪紛飛的天幕。旅途的勞頓,火車的顛簸,使我覺得眼前一切都在旋轉……彼得堡!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已身處彼得堡,完全被它的黑暗、複雜、可怕的宏偉包圍了。房間里又悶熱又憋氣,陳舊的毛料帷幔和沙發罩、用來打光下等旅館房間地板的一種發紅的東西散發出臭不可聞的氣味。我走出房間,順著陡直的扶梯跑下樓去。街上暴風雪攪得天昏地暗,冰冷的雪花向我撲面而來。我攔住一輛在風雪中出現的出租馬車,直奔芬蘭車站,——去體驗一下異國情調。我在那裡很快就喝醉了。突然給她拍了一份電報。

「我後天到。」

在宏大、古老、車水馬龍的莫斯科,迎接我的是陽光普照的天氣。冰雪融化,雪堆漸漸消失,小河和水窪已經解凍。有軌馬車轟轟隆隆、叮叮噹噹地駛過,步行的和乘車的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滿目都是滿載貨物的雪橇、骯髒狹窄的街道。克里姆林宮的圍牆、宮殿,以及密集於其間的泛出金光的教堂圓頂,看上去好象一幅民間版畫。我驚訝地瞻仰了瓦西里?勃拉仁①,參觀了克里姆林宮內的大教堂,在野味市場上有名的葉戈羅夫酒館吃了早飯。這酒館挺特別,樓下的顧客多是做生意的老百姓,相當俗氣而又嘈雜,可是樓上兩間不太好的小廳卻整潔雅緻,很講規矩——甚至禁止吸煙。太陽從院子什麼地方穿過暖烘烘的小窗戶照進來,一隻金絲雀在籠子里婉轉啼唱,小廳更顯得十分舒適。屋角有盞燈閃著白色的火焰,一堵牆的上半部分是一幅發烏的畫,塗過淡褐色清漆,大添異彩,畫上有飛檐的鱗狀屋頂、長廊,長廊上有幾個大得不合情理的在喝茶的中國人,黃黃的臉,穿金色長袍,戴綠色瓜皮小帽,小帽就象一種廉價的燈……當天晚上我離開了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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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瓦西里?勃拉仁大教堂,在莫斯科紅場上,具有世界意義的著名建築古迹。

我們的縣城已經通了火車,亞速海的狂風在車站上肆意狂號。她在已經沒有積雪的乾淨的站台上等候著我。風吹動她的春季寬邊帽,擋住了她的視線。我老遠就瞧見了她,而她在風中蹙起額頭,慌慌張張地沿著走動的車廂找尋我。她身上有一種楚楚動人的、惹人愛憐的東西,久別重逢的親人身上總有這種東西使我們感到驚訝的。她清瘦了,穿著樸素。我從車上跳下來之後,她想掀起面紗,可是沒成功,只是隔著面紗笨拙地吻了吻我,面色象死人一樣蒼白。在馬車上她默默無言,迎風偏著頭,只是傷心而又冷淡地反覆說:

「瞧你對我幹了些什麼事!瞧你對我千了些什麼事!」

後來她又說了,語氣仍舊很嚴肅:

「你上『貴族旅館』去嗎?我跟你去。」

我們走進二樓一間又大又有前室的房間里,她坐到沙發上,看著侍役笨拙地把我的箱子放在房子中間的地毯上。後來侍役問我還有什麼吩咐。

「沒了,」她替我答道,「去吧……」

接著她摘下帽子。

「你幹嗎老不開口,什麼也不跟我說?」她抑制著顫動的嘴唇,若無其事地說。

我跪了下來,抱住她的雙腿,一邊隔著裙子吻著,一邊抽泣。她捧起我的頭,於是我又認出和感到了她那為我熟悉的異常甜蜜的嘴唇,我倆得心幸福地收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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