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 11-14

十一

四野陰沉,寒風蕭瑟。但我快樂地盡情呼吸這深秋的涼氣,用我年輕灼熱的臉去感受這凜冽的寒意。我一再驅趕卡巴爾金卡,我總喜歡飛快疾馳,喜歡鞭策我的坐騎,並且總是無情地對待它。這時我的馬跑得特別快。我是否思慮過和明確地幻想過什麼呢?其實,一個人在生活中發生一件重大的或頗有意義的事件,而這件事又要求立即作出決斷的時候,他是很少去思慮的,只樂於聽從內心的暗中支配。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那激越的心靈一路上都不停地在思考。思考什麼呢?我還不知道,只不過又希望生活有所變化,渴望自由和奔向什麼地方罷了……

我記得,到了斯坦諾夫站時我稍許停了片刻。當時黑夜已經降臨,四郊更加陰沉,更加憂鬱。看來,不只在這條荒僻的、早已被人遺忘的大路上,而且在周圍幾百里之內也渺無人影。幽僻,空曠、荒漠……哎呀,好呵,我想了一想,把韁繩放下。卡巴爾金卡停住了,兩側猛烈地抖動了一下,然後呆然不動了。我帶著凍僵了的兩膝,從熱烘烘的光滑的馬鞍上爬下來,機警地環顧著四周。我想起往日斯坦諾夫站的強盜的傳說,心中甚至希望今晚就碰上一次可怕的遭遇,同某一個傢伙進行驚心動魄的搏鬥,我勒緊馬肚帶,束緊腰部帶褶的外衣上的皮帶。把掛在腰間的匕首放好,……寒風凜冽,象冷水一樣灌進我的腰間,鞭打我的全身,在我的耳邊呼呼地叫,在漆黑的田野、枯萎的雜草和麥茬地上象強盜一樣驚慌地沙沙作響。卡巴爾金卡兩側掛著馬蹬,腰上突起馬鞍的兩角,端端正正地站著,豎起兩隻耳朵,神態奇異,彷彿它也知道這個地方的不好的名聲,也十分留神注視路上的某個地方。由於熱汗它渾身變黑,肋部和腹股溝都已變瘦了,但我知道它的耐力,只要站下來深深地呼吸一下就夠了,就可以重新上路,盡自己年邁的氣力賓士,它愛我,對我一片忠誠,始終不渝。我懷著特別的溫情抱著它的細長的脖子,吻一吻它的抽搐的鼻嘴,然後我又爬上馬鞍,更快地往前趕路……

後來黑夜臨近了,這是一個昏暗的、黑黢黢的、真正的秋夜。象在夢裡一樣,我開始感到這黑暗、這逆風和在腳下黑沉沉的地方喀噠喀噠響的馬蹄聲沒有個完……隨後,遠方城市和城郊的燈火出現了,它們好象久久地停在一個地方,燈光特別明晰,特別清楚,這隻有在秋夜才可以見到……燈光終於愈來愈近,愈來愈大了。在黑暗的大路兩旁,出現了村莊的木板房頂,房頂下的窗戶照出明亮的燈光,舒適誘人。從窗子里可以看到明亮的室內和在家中用膳的人們……在那明顯嗅到城市人多複雜氣味的地方,周圍都閃爍著無數燈光,窗戶通明。這時卡巴爾金卡的鐵蹄已在馬路上、大街上快樂而激動地敲響著……城裡比較安靜,比較暖和。這裡還是黃昏,而不是那漆黑的、在野外早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走到納扎羅夫的客棧大院,下了馬就徑直去吃晚飯……

那一個晚上我思緒萬千!未必能說,由於我已在一個有名的雜誌上發表文章,已躋身於著名作家之列,我就真的如此激動,感到三生有幸了。我記得,當時我差不多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只不過有些興奮,雖然興奮得也夠厲害,但我卻能完全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使自己整個身心都保持鎮靜,能夠接受和領略一切事情。那天晚上使我非常快樂的是這個秋天傍晚的城市和我快步走到納扎羅夫客棧大門的情景。我一走到大門,就握住吊在門洞里的一個生鏽的鐵環,猛力向院里拉響鈴鐺。接著我聽見門後石板路上有一個跛腳的看門人走路的聲音,他出來給我打開大門。到處是牲口糞的院子使人有一種舒適之感。在黑暗的屋檐下,在一個露天的敞棚里,停放著許多大車,馬兒在吃草,發出嚼食的沙沙聲。在前屋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方,有一個土裡土氣的舊廁所,放出一陣惡臭。我提起凍麻了的雙腳,踏上木板台階,順著腐爛的階梯走進穿堂。在這裡,我摸進屋大門的把手摸了很久。突然,門打開了,裡面是一個明亮的、溫暖的廚房,坐滿了人,滿屋是一股熱騰騰油膩膩的腌牛肉氣味——一些農民正在吃晚飯。廚房後邊,有半廂屋子是乾淨的。擺著一張大圓桌,一盞吊燈照得通明。在桌子跟前,為首的是一個肥胖的老闆娘,她滿臉麻子,上唇長得細長;老闆是個老頭兒,愁眉苦臉,目光森嚴,一副庸俗的小市民模樣;他骨骼粗大,一頭棕褐色的直發,長著一隻蘇茲達爾人的尖鼻子,象是一個舊教徒。此外,還有許多風吹日晒、皮膚黝黑和粗糙的人在一起吃飯,他們都穿著斜領襯衣,外加一件背心……除了老闆之外,大家都喝伏特加酒,都從一隻公用的大湯碗里用匙羹吃肉湯,湯上面浮著一層油,而且還有月桂葉……哎呀,我感到這多麼愜意呵!唉,這荒野的、令人憂鬱的黑夜,這晚間友愛的城市生活,這些正在吃喝的農夫和市民,就是說,這整個古老的落後羅斯,她的粗野、複雜、力量和善於持家的風氣,以及我對神話般的彼得堡、莫斯科和一些著名作家的朦朧幻想,兼且我此刻也想喝酒,也想狼吞虎咽地吃這城裡鬆軟的白饅頭和菜湯,這一切都使人感到多麼愜意呀!

的確,我酒足飯飽了,以至後來大家散了席,各自在院子、廚房、正房裡隨便找個位置躺下來,熄了燈火,睡得打鼾,一任臭蟲和蟑螂支配的時候,我還久久地坐在台階上,光著腦袋,任十月夜間的空氣清潔自己有點昏暈的頭腦,在黑夜的寂靜中,我有時傾聽遠方某處伴舞的槌擊聲,這聲音沿著冷落的街道傳來,有時傾聽在屋檐下平靜地嚼食的馬的咯吱聲,這聲音偶爾被一陣爭鬥和兇狠的尖叫聲打斷。我一邊聽,一邊以自己愉快和有點醉意的心靈考慮著什麼……

這一個晚上,我第一次想到遲早總要離開巴圖林諾。

十二

只有老闆們單獨睡在自己的卧室里,由於神龕上有許多金銀聖像,這個卧室就象個小禮拜堂。神龕聳立在前面的屋角,上邊還吊著一盞深紅色的神燈。所以就象一座豎著的黑糊糊的陵墓一樣。我們大家,即我和其他五個真正的旅客,就睡在昨天吃晚飯的那個房間。三個人睡在地板上,墊著韃靼式的毛氈,其餘三個,很可惜,其中包括我,則睡在象石板一樣硬梆梆的長沙發上,這些沙發床上安有一塊筆直的木板靠背。我一划著火柴,那些身子雖小,但十分惡毒的臭蟲就在枕頭底下四處亂爬。自然,它們咬了我一夜。在這暖和的、臭氣熏天的黑暗中,周圍一片鼾聲,因此黑夜就顯得長夜不旦。而永無休止的槌擊聲有時拚命敲響,十分放肆,簡直就象在你窗下啪啦一聲爆裂一樣。老闆卧室的門扉半開著,那紅色的神燈直照我的眼睛,黑黢黢的十字形的燈架,顯出暗談的反光,影影憧憧,象是神話中一隻蜘蛛在大蛛網中一樣……但我一聽見主人醒來,就不管怎樣也起來了。睡在地板上的人開始打呵欠;起身穿上靴子。那廚娘在他們腳邊跑過去,在毛氈上拖著一隻煮開了的茶炊,用力一拖,茶炊撞到桌子上,弄出一股濃厚的煤氣,由於茶炊噴出濃厚的蒸氣,窗戶和鏡子立刻都變白了。

一個鐘頭之後我已到了郵局,終於收到了我的第一筆稿費和那本比世界上其它東西都更為美好的書。這本書很厚,裝幀美觀,封面蛋黃色。其中印著我的詩,這些詩初看起來彷彿不是我寫的,讀起來十分迷人,好似出自一個真的詩人之手。拿了稿酬之後,我就遵照父親的囑咐,去見一個名叫伊萬?安德烈耶維奇?巴拉文的糧食收購商,以便把我們打出來的糧食樣品拿給他看,並且打聽一下價錢,如果可能,就訂立預售合同。我從郵局徑直去見他,一路上,來往的農夫和市民,都以奇異的眼光看一看這個穿著皮靴的青年,他頭戴藍色便帽,身穿腰間打褶的上衣,腳步愈走愈慢,甚至有時停下來,一頭沉埋在他眼前打開的那本書上的某一個地方。

巴拉文對我開始很冷淡,這種無緣無故的不友好態度,在我們俄國商人當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他堆積糧食的倉庫的幾個大門直對著馬路。一個夥計把我領進這倉庫的內部,走到一扇裡面掛著紅布的玻璃門,他膽怯地敲了一敲。

「進來!」門內有人不高興地叫了一聲。

我走進去,一個說不上多大年紀的人從大寫字檯後稍微抬起身來接見我。他穿著一套西服,眉清目秀,面龐油光水滑,有點發黃,淡白的頭髮往後直梳,十分整潔,兩撇小鬍子黃橙橙的,一雙淺綠的眼睛炯炯發亮,目光敏捷。

「什麼事?」他迅速而又冷淡地問。

我道了姓名,說明來意,趕忙從上衣口袋裡笨拙地掏出兩小袋麥樣,放到他桌子上的跟前。

「請坐,」他隨口一說,坐到桌旁,不抬頭看我就把這兩小袋麥子打開。解開後,他掏出一把麥種,放到手掌上,用指頭搓了一搓,又聞了一聞,然後再用同樣的方法檢查了另一袋。

「一共多少?」他漫不經心地問。

「您說是多少石嗎?」我問。

「我當然不是問多少車皮,」他用譏笑的口吻說。

我突然面紅耳赤,但他沒讓我回答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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