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 11-15

十一

中學三年級,有一次我對校長說了句無禮的話,差點被開除。在上希臘語課上,當老師向我們講解,在黑板上使勁地和嫻熟地寫著,並為他的嫻熟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筆在黑板上敲來敲去的時候,我不僅沒有聽講,反而專心致志地反覆看著《奧德賽》中我最喜歡的一頁——關於勞西嘉雅同侍女們到海邊去洗紗的一段。習慣在各條走廊上巡查並從窗門上窺視的校長,突然走進教室里來,直奔到我的身邊,把我手中的書搶走,狂怒地嚷道:

「到牆角去站到下課!」

我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回答說:

「你別吼我,不要跟我講話,我不是你的小孩……」

真的,我已經不是孩子了,無論精神或肉體上都已迅速成長起來。我現在已不光靠感情生活,已經獲得駕馭感情的權力了,對於我所看見的和領悟到的一切,我已經開始能分辨,並開始對周圍的和我所經歷的事情表示某種程度的輕蔑。這種變化在由童年轉到少年的時候已經體驗過,現在不過加倍地體驗到罷了。每逢假日,當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裡漫步的時候,我就發現,我的身材差不多與中等身材的過路人一樣了,只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挺拔的體態,清秀的眉目和沒有鬍子的面龐與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當我升入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葉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交好。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著我的胳膊,茫然地盯著我的眼睛,說:

「喂,你想參加我們的小組嗎?我們組成了一個貴族中學生小組,不再同任何阿爾希波夫和扎烏賽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嗎?」

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大得多,因為每一年級他都必定讀兩年,他已象個青年一樣高大,體格魁梧,頭髮淡黃,眼睛明亮,衝出兩撇金色的小鬍子。可以看到,他什麼都已知道,什麼都已嘗過,他的毛病也隨處可見,一旦他卻以此自滿,認為這是風度翩翩和自己成熟的特徵。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他總是在人群中漫不經心地、迅速地游來盪去,踏著他那少爺式的、輕巧的、有點彈性的步伐,把鞋子弄得沙沙響,隨便地和放肆地向前沖,兩手插在那肥大的、輕薄的褲子的褲兜里,不停地吹著口哨,老是以淡漠的、有點嘲笑的態度來看周圍,對「自家人」他才走近來聊上兩句,見到學監卻象見到熟人一樣只點一點頭……我在那個時候已開始細察人們,留心他們的舉止,我的樂意和不樂意開始明顯起來,並把人們分成了某些等級,其中有些是我一生所痛恨的。洛普辛無疑屬於我痛恨的人之列。但我畢竟還是樂於奉承,滿口答應了同意參加他們的小組,於是他就建議我當晚到公園裡來:

「首先,你同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要更親近一些,」他說。「其次,我把拉?納莉婭介紹給你認識。她還是一個中學生,是一家非常傲慢的人家的小姐,不過她什麼世面都見過,什麼甜酸苦辣都嘗過,她象魔鬼樣精明,象法國女人一樣快樂,而且不要任何旁人的幫助就能喝完一瓶香檳酒。她長得很苗條,兩條腿就象菲雅①的一樣……你明白嗎?」他說,象往常一樣,一邊盯著我的眼睛,一邊在想,或者裝作在想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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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雅——歐洲神話中的女神。

這次談話之後,在我身上立刻就產生了非同小可的影響。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突然感到,對於那個根據洛普辛的話想像出來的納莉婭,我不僅產生愛戀之情,而且還產生一種男人的肉慾的東西。因為這種愛戀完全不象那次看到薩斯卡,不象後來在遊園會上小羅斯托夫采夫同那位小姐相遇時我曾感受到的那種瞬息即逝的、輕微的、神秘的和美妙的東西了。一我多麼志忑不安地等待著這個晚上呵!我好象覺得,這種東西我終於等到了!但究竟等到什麼呢?不過是一道非常不幸的、彷彿早已夢寐以求的情歌的邊界,這道邊界我最後總要跨過去的,跨過這一道罪惡的、可怕的門檻……我已經覺得,這一切終歸會到來,或者,至少今晚就會開始。我找了一個理髮師他把我的頭髮剪成「平頭」,灑上香水,又用一個圓刷子擦上頭蠟。我在家中梳洗,打扮,幾乎花了一個鐘頭。上公園去的時候,我感到雙手冰涼,兩耳發燒。公園裡又演奏著音樂。那高大的、飛沫四濺的噴泉正射著清涼的水花,秋天的暮靄染紅了整個蒼穹,那些象婦女衣著一樣華麗的鮮花,在涼爽宜人的空氣中散發著芳香。但是公園裡的人已不多了,所以自己單獨離開人群,在眾國睽睽之下與這個挑選出來的「貴族中學生小組」的人混在一起,同他們講些特別的有關貴族的話題,我就更加感到羞愧。忽然我象是被什麼擊中似的:在一條林蔭道上,一個拿著手杖的小姐,踏著碎步飛快地朝我們迎面走來。她體格勻稱,衣著雅緻、大方,走近我們身邊的時候,她那雙烏亮的眼睛顯得十分親切,她暢快而熱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她的小手還戴著一隻又緊又小的黑手套。她開始飛快地講起話來,微笑著,曾兩次匆匆地好奇地打量我,這使我有生以來第,次如此強烈地在肉體上感到那種特殊的和可怕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在女性的微笑的朱唇上,在女性清脆的童聲里,在女性的圓溜溜的肩膀上,在女性的蜂腰之間、甚至在那無法形容的女性的踝骨上,這都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納麗婭,您給我們教育教育他吧,」洛普辛說,向我隨便點一點頭,放肆而又意味深長地暗示著什麼,這使我不寒而慄,渾身抖顫,差點連牙齒都叩撞起來……

幸好納麗婭幾天後就到省城去了,因為她的叔叔——我們的副省長突然去世。幸好這個小組沒有搞出什麼名堂來。況且我家裡不久又出了大事:哥哥格奧爾基被捕了。

十二

這件事甚至使我父親驚呆了。

當時一個普通的俄國人如何對待一個膽敢「反對沙皇」的人,現在要想像占來是不可能的,儘管有人不斷掊擊乃至謀害亞歷山大二世①,但他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始終是「人間的上帝」,大家對他抱著莫名其妙的崇拜。「社會主義者」一詞也叫人莫名其妙,因為人們把它作為一切暴行的代名詞,所以這個詞就包含著極大的恥辱和恐怖。當傳說我們這個地方,甚至是羅加喬夫兄弟和蘇波金娜一家的小姐都是「社會主義者』的時候,我們一家就嚇破了膽,彷彿是縣裡出現了瘟疫或者出現了聖經上所說的麻瘋病一樣。後來還發生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據說我們的鄰居,阿爾菲羅夫的兒子突然失蹤了,他原是在彼得堡一個軍醫學院就讀的。不久,他卻出現在葉列茨附近的一個水磨坊里,當一名普通的裝卸工人,穿起樹皮鞋和麻布襯衫,蓄著一大把鬍鬚。他是在「宣傳」(提起這個詞也十分可怕)的時候被識破的,然後被關進彼得羅巴甫洛夫城堡。我父親絕非是一個愚昧無知、因循守舊的人,在各方面也不是一個膽小鬼。我童年時就多次聽說過,他有時膽大妄為地把尼古拉一世直呼為尼古拉?巴爾金,叫他作粗魯的傢伙。但我也聽說過,有時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換了口氣,恭恭敬敬地稱他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維奇陛下……」。我父親一切都取決於他那貴族的情緒,但到底總有本質的東西吧?所以「逮住了」這個滿瞼鬍鬚的年輕裝卸工的時候,他就只好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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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亞歷山大二世(1818—1881),一八五五至八一年的俄國皇帝尼古拉一世之子。

「費多爾?米海內奇真不幸!」談到這個裝卸工的父親時,他害怕地說。「大概,這個小傢伙要處死的。一定會處死的。」他對於重大的事件總是侃侃而談。「活該,真活該!我很可憐那老頭子,但卻不能對他們講什麼客氣。我們就是講客氣才弄出法國革命的!我不會錯,我肯定,你們要記住我的話,這個額頭圓圓的、陰沉的蠢豬一定要當囚犯,要給全家丟醜的!」

現在,這種會丑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家的頭上了,怎麼搞的呢?為什麼呢?總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額角圓圓的、陰沉的蠢豬吧。他的「犯罪活動」看來比蘇波金娜家小姐們的活動還更荒謬,更難以置信。蘇波金娜家的小姐雖說也屬於富貴的善良人家,但她們畢竟由於自己少女的愚蠢,隨隨便便就被什麼羅加喬夫的兄弟們弄糊塗了。

哥哥的「活動」是什麼,他是怎樣度過自己的大學生活的,我不很清楚。我只知道,這種活動還在中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那是在一個「著名的人物」,——一個叫杜勃羅霍托夫的師範生的領導下開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促使我哥哥——一個只靠自己的奇才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中學和大學的人,去把自己全部青春的熱情獻給「地下工作」?莫非是彼拉和塞索伊卡①的悲慘的命運?無疑。他讀這本書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潸然淚下。但為什麼他象所有的同年人一樣,在諾沃謝爾基,在巴圖林諾都從不注意生活中的彼拉和塞索伊卡呢?在許多方面他都很象父親,無怪父親喝了兩三杯伏特加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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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彼拉和塞索伊卡是哪一作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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