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11-15

十一

時光流逝,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夏變秋,冬變春……但關於這些我能說什麼呢?唯有一個總的印象,那就是,在這些歲月中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有意識的生活。

我記得,有一天,我跑進了母親的卧室,突然在一個不大的窗間壁鏡中看見了自己(這鏡子鑲在一個核桃木的橢圓形鏡框內,正對門口掛著)。我楞了一會,一個已經相當高大的、端莊而又消瘦的孩子驚奇地、甚至有點恐懼地看著我。他穿著一件棕色的斜領襯衣,一條黑色的毛嗶嘰馬褲,一雙雖已破舊、但還很合腳的山羊皮鞋。當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鏡中看見過自己,但都沒有印象,也不曾留心過。為什麼現在注意起來了呢?顯然,這是因為我終於突然發現自身的變化而感到吃驚,甚至感到有點恐懼的緣故。這種自身的變化或許是從一個夏天開始的(事情常常會這樣)。然而,到底是什麼時候,哪年哪月開始變化的,當時我多大了,我都不大記得清楚。現在我猜想是在秋天,因為我想起那個鏡中的小孩,他的晒黑的皮膚正在褪色,當時我大概是七歲。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很喜歡這個小孩,他體態端莊,一頭美髮被太陽曬褪了色,面部富有表情,——這種變化使人猝不及防,感到驚訝。為什麼呢?顯然,這是因為我(作為旁觀者)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魅力。在這一發現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憂鬱的東西,我看到了自己的個兒相當高了,身段瘦削。面部有一副生動的、可以被人領會的表情。總之,我突然發現,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朦朧感覺到,在我的生活中開始有一個大轉折,也許,是向最壞的方面轉……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記憶中的那純然是幸福的時光,大約從這個時候起就差不多結束了——這本身就意味著不是一件小事。而與此同時,我在塵世間又獲得了某些嶄新的、真正難得的知識,思想和感情。此後不久,我認識了一個在其家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闖進我的生活中來,我開始同他一起學習。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後來,祖母也去世了……

十二

春寒料峭,在一個陰霾的日子裡,有一個穿常禮服的人突然出現在我家的院子里。後來他又到我家來過一次,——具體什麼時候,我記不清楚了,然而他確實來過。看來他是個真正不幸的人,不過完全屬於特殊的一類,就是說,不是一個普通的不幸者,而是因其本身的意志而造成自己不幸的人,然而他卻以此為樂。總而言之,他看來是屬於俄羅斯人中可怕的一類。這一類人,當然,我只是到後來成熟了才真正了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身豪門貴族,聰穎過人,很有天賦,因此,他能生活得縱使不比許多人好也不會比許多人差。他個子消瘦,有點駝背,鷹鉤鼻子,面龐黝黑,無怪大家都說他「象個鬼一樣」。而且他性格瘋狂,還是法政學校的學生時,就同父親大吵了一頓,然後詛咒著離開了家。嗣後,他父親去世時,他又為劈分遺產的事對兄弟大發雷霆,把分產的文據撕成碎片,還辱罵兄弟,大叫大嚷:「豈有此理!」並且申明說任何有關分家的事他都不願知道,他的一份一分錢也不拿,接著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永遠離開了故居,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涯。他從末能在一個地方,在一個家中待上哪怕幾個月。最初在我們家也待不下來,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家的大院之後不久,便同我父親差一點動起刀劍來。但第二次來卻出現了奇蹟:巴斯卡科夫住了一陣子後就聲明說,他要永遠留在我們家裡。於是他在我們家中一住就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進中學為止。他甚至承認,一般來說他對人只有蔑視和仇恨,然而對我們一家卻很熱愛,特別是對我。他開始成為我的教養者和老師,不久,我對他就十分依戀。同他接近就成為我的許多極其複雜而強烈的感情的源泉。

這種高度的敏感,我一生下來就有。我不僅從父母的身上,而且從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獨特的人們(他們曾經組成俄國的文明社會)的身上繼承下來。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進了我的這種敏感的發展。作為一般意義上的教養者和老師,他是完全不夠格的。他飛快地教會了我抄寫和閱讀《堂?吉訶德》的俄譯本。這本書是在我們家裡一堆為數不多的書籍中偶然發現的。往後又做了些什麼。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沒有興趣去了解。他同我母親經常用法語講話,順便說說,他對我母親總是十分尊敬和關切的。母親曾建議他教我學法語。他很快就執行起這個任務,而且懷著極大的興緻,但並沒有堅持下去。為了讓我能考上中學一年級,他在城裡訂購了一些要我必讀的課本,隨後就開始簡單地要我把它們背下來。結果是,他對我影響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個方面。一般說來,他很孤僻,靦腆,但有時又格外快活,親熱,殷勤,愛講話,相當機智,甚至存心要顯露一番,滔滔不絕地講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邊獰笑,一邊惡狠狠地嘟噥著,在房屋裡,在院子中,急速地擺動著一雙細羅圈腿,無休止地垂頭匆匆走來走去。在這種時候,任何想同他講話的人,他都會用簡短的、惱怒的客氣話甚至粗魯話來回絕。但是,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一見到我,樣子就完全變了。他會立刻跑過來迎接我,抱著我的肩膀,領我到田間或者花園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裡,給我講故事,朗讀些東西,使我產生與過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觀念。

這裡我想強調一下,他講故事講得很出色。面部豐富的表情,手勢,迅速多變的聲調,使他講的一切都活龍活現,扣人心弦,就是朗讀也可以使你聽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習慣,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書放在老遠的地方。他經常選擇能激起與我過去完全對立的感情的東西,這些東西與我過去的觀念是完全相反的。他只考慮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顧及我的年齡。看來,他所講的一切都是他經歷過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間的卑鄙和殘酷的見證。他也選擇了一些表現英勇與崇高的東西來朗讀,講述人們心靈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邊聽他講,一邊激動萬分,忿恨使他如此窮愁潦倒的傢伙,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為他難過。有時我又高興得發獃,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的眼睛近視,頗象蝦眼,經常紅通通的,帶點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緊張得叫人吃驚。當他走路的時候,更確切地說,當他跑動的時候,他那枯乾的花白頭髮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沒有替換的常禮服的下擺就隨風飄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當作包袱」,——在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他只抽(而且老是只抽)馬合煙,夏天睡在糧倉里,冬天睡在久已廢棄了的下房裡。吃飯的時候,他感興趣的只是伏特加酒和一點醋拌芥末。看來他已堅信,人們需要飲食只不過是完全出於偏見而已。這真使大家驚奇萬分:他究竟靠什麼活著的呢……

他給我講了他一生中同「惡棍們」發生劇烈衝突的事情,講了他曾經在那裡讀書的莫斯科,講了他曾一度流浪過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讀《堂?吉訶德》,讀《環球旅行者》雜誌,讀一本名為《土地與人》①的書,讀《魯濱遜》②……他畫水彩畫——他以成名寫生畫家的熱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見顏料盒就渾身顫抖,從早到晚在紙上塗鴉,一連站上好幾個鐘頭,凝望著那奇妙的漸漸變成淡紫色的藍天。在炎熱的怕見陽光的日子裡,青天穿過樹梢透露出來,樹林彷彿沐浴在藍天里。我對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義,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這個結論是生活賜予我的,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結論之一。這種透過枝葉顯露出來的淡紫色的藍天,我臨死也會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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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書是何作者,不詳。

② 即英國作家笛福著的《魯賓遜飄流記》。

十三

在我父親的書房的牆上,掛著一把古老的、打獵用的匕首。一我看見過父親有時把白晃晃的匕首從刀鞘中拔出來,用上衣的衣擺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觸摸一下這平滑的、冰冷的、鋒利的鋼鐵,我渾身就沉浸在一陣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緊貼在懷裡,然後把它插進一件東西里,一直扎到把手上。父親的剃刀也是鋼製的,而且更加鋒利,但我沒有發現它。直到現在我一看到任何鋼製的武器,心中就激動不已。這種感情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在童年時代是善良的、溫柔的,但有一次我卻懷著真正的快感殺掉了一隻傷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鴉。我記得一當時院里很空蕩,家中不知為什麼也是沒有一個人。這時,我突然看見一隻非常黑的大鳥,它側著身子,笨拙地撐開一隻耷拉著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張張地向糧倉那邊跳去。我跑進書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當我趕到那隻白嘴鴉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動,怯生的發亮的眼睛裡露出恐懼的神色,它撲向一邊伏在地上,張大嘴巴,發出絲絲的叫聲,兇狠得連聲音也嘶啞了。顯然,它已下決心同我拚個你死我活……當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開殺戒,這對我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後我有好幾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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