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6-10(10缺)

在下房後、牲口棚的牆下,長了些巨大的牛蒡和高高的蕁麻——既有「野芝麻」,也有螫蕁麻,還有一些非常華美的、深紅色的、帶有刺花冠的大蔥,以及一些淡綠色的被稱為鴉蔥的東西,所有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氣味。我們終於也發現了一個牧童,這個牧童特別有趣,他的麻布襯衣和短褲頭補釘重疊,手腳、面孔都被太陽晒乾、烤焦,到處蛻皮。他經常嚼食發酸的黑麥麵包皮,還吃牛蒡和鴉蔥,結果嘴唇潰爛。但他那雙敏銳的眼睛,卻賊頭賊腦地東張西望。他很清楚我們友誼的全部罪行,——他曾慫恿過我們去吃那鬼才知道的東西,然而這種犯罪的友誼卻是多麼甜美啊!他不時回首環顧,偷偷地、斷斷續續地給我們講故事,這一切都叫人著迷。此外,他能異常熟練地用長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甩、耍,叫人目瞪口呆。當我們也試著來一下時,鞭子的尖端卻打在自己的耳朵上,疼痛不堪,這時他便哈哈地狂笑起來……

不過,所有地里長的食物還是數牲口棚和馬廄之間的菜園子里最豐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羅一些鹹的黑麵包皮,嘗嘗尖部長著灰色粒狀花蕊的綠色長蔥莖,嘗嘗紅色的四季蘿蔔和白蘿蔔,吃吃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嫩黃瓜。鬆軟的菜畦上爬滿無盡頭的藤蔓,鑽在裡面尋找黃瓜,弄得沙沙作響,那是多麼愜意啊!……為什麼我們需要這一切呢,莫非是餓了嗎?當然不是。不過我們之所以尋覓吃食,那原因連自己也很茫然,只知去接受土地本身的聖餐,接受那創造世界的肉體和物質的聖餐。我記得,有一天太陽把青草和院子里的洗衣石糟曬得滾燙,空氣沉悶,天色漸漸轉暗,雲彩漸漸密集,越來越慢,越來越密,終於一道尖銳的紫色的閃光扯動起來,那最深沉的高空開始隆隆作響。接著暗啞的轟隆聲向四方滾動,隨後霹靂一聲,電閃雷鳴,聲音愈來愈沉重,愈來愈威嚴,愈來愈壯麗……噢,我已感到這個世界的神奇的美景,感到統治這個世界的上帝和他以其全部物質的力量來創造的這個世界!後來天昏地暗,電光,狂風,傾盆大雨,夾著噼啪作響的冰雹。萬物都在翻騰,都在顫抖,好象要毀滅似的。我們家裡趕忙關緊窗戶,扯上窗帘,點燃「復活節前的」蠟燭,然後供在穿著舊銀袈裟的黑糊糊的神像面前,大家劃著十宇,翻來覆去地祈禱著:「神聖、神聖、神聖的萬軍之主啊!」等一切平息、安靜下來,大家才感到輕鬆,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呼吸那飽含水份的田野的清新空氣。這種濕潤的空氣使人感到難以形容的愉快,於是我們家又窗門大開。父親坐在書房的窗口邊,凝望著菜園後頭那片還遮蔽著太陽的烏雲,它象一堵黑牆一樣聳立在東方。父親突然派我到菜園去給他拔一個大一點的蘿蔔來!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象這樣突兀的事情發生。當時我拚命地沿著水汪汪的草地上飛跑,拔起一隻蘿蔔,就貪饞地對著蘿蔔尾巴咬了一口,上面還粘著一些藍色的污泥……

後來。我們逐漸膽大起來,熟悉了牲口棚、馬廄、車庫、打穀場、普羅瓦爾、維謝爾基,世界在我們面前愈來愈大了。但還不是人,不是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動物的生活愈來愈吸引我們的注意,我們最喜愛的地方依然是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最喜愛的時間是人們午休的時間。花園是愉快的、綠油油的,但我們都已經熟悉了。花園裡別的不說,光是密林、鳥窩和馬林樹叢就夠有意思的了。在小樹枝編結的、鋪墊得又軟又暖的小窩裡,如果坐著一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東西,它用伶俐的黑眼珠在望著什麼,那就更妙了。馬林果比我們午飯後吃的帶牛奶和沙糖的東西更美味得無法比擬!你看,這就是牲口棚,馬廄,車庫,打穀場上的乾燥棚,普羅瓦爾……

每一個地方都有每一個地方的美!

牲口棚里,整天都是空蕩蕩的。每當我們費盡吃奶的氣力才把大門稍微推開一點的時候,這扇門就吱嘎吱嘎地發出懶洋洋的、極討厭的叫聲,同時一股強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糞水和豬圈的氣味迎面撲來。

在馬廄里,馬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它們被拴著站在那裡,大聲咀嚼著乾草和燕麥。它們怎樣和什麼時候睡覺呢?馬車夫說,它們有時也躺下來睡,但這很難以想像,而且想起來也十分可怕,因為馬躺下來是這樣的艱難和笨拙。看來,馬只有在深更半夜裡才躺下來睡,通常都是站在馬棚里,整天用牙齒把燕麥磨成奶汁,把乾草拉扯到自己柔軟的唇邊。它們每一匹都很漂亮、壯實,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們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馬鬃卻十分柔軟,那雙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時威嚴地和神奇地斜視著,使我們想起馬車夫講的那個可怕的故事:每匹馬每年都有自己珍貴的日子,叫佛羅爾和拉佛爾日,這一天它蓄意殺人,為自己替人服苦役,為自己過的馬的生活而進行報復,因為它整天被捆著,經常等著套車,去完成自己僅僅是馱運和奔跑的使命,這樣的使命在塵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馬廄的氣味很濃重,也是糞便的氣味,不過和牲口棚里的完全不一樣。這是另一種糞便,它的氣味又同馬本身的、馬具的、腐爛稻草的和其它只有馬才有的氣味攙雜在一起。

車棚里,放著一些賽跑用的輕便馬車,一輛四輪馬車,一乘陳舊的祖父用過的帶蓬雪橇。這一切合起來就構成各種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輪馬車的後部,有一個特別有趣的、隱蔽的旅行箱。那乘帶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們注意。它是從祖父手上傳下來的東西,與我們現今的毫無相似之處。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樣不停地前前後後飛來飛去,有時從車棚飛向遼闊的蒼穹,有時又回到車棚的大門上來,在車棚的屋檐下,它們構築了含有石灰的小窩,這些堅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藝術美觀,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現在我常常會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遠再也看不到天空、樹林和小鳥,看不到許許多多你已感到如此習慣、如此親切和難捨難分的東西了!」至於燕子,則是特別令人珍惜的。這些「美人兒」閃電般地飛翔,不斷發出幸福的呢哺聲,它們的胸脯是粉紅的,頭顱是深藍的,又尖又長,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樣也是深藍色的,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緻、可愛、溫柔、純潔。車棚的大門永遠敞開著——你隨時都可以跑進去,可以一連幾個鐘頭地傾聽燕子的呢哺聲,沉醉於要捉到其中一隻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輕便馬車上,或者爬進四輪馬車或帶篷的雪橇里,一顛一簸地奔向遙遠的、遙遠的地方……為什麼一個人從童年起就嚮往遙遠、遼闊、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險的東西呢?嚮往那種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擻、又可以為某事或某人而獻身的東西呢?難道「上帝賜予的事物」,只是土地和生命,難道我們的命運只可能是這樣的嗎?顯然,上帝給我們的東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過的和聽過的故事,至今我還感到,其中陌生和奇異的事是最懾人心魄的。「在一個王國里,在人所不知的一個國家中,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在那人跡罕至之境,在湛藍的大海之外……有一個漂亮的女皇,聰明絕頂的瓦西莉莎……」

乾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個灰色的稻草蓋頂的龐然大物,空闊得教人有不祥之感。裡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裡邊去,躲在大門下,就可以聽見風在它周圍來回走動,在它裡面搜索,發出沙沙的響聲。在一個角落裡,懸掛著一個蓋滿灰塵的神龕,但是人們說,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兒去,這種對鬼如此有威脅的神龕和鬼聯繫在一起,就使人特別恐怖。普羅瓦爾遠一些,它在乾燥棚、打穀場、一間已經倒塌的乾燥室和黍田的後面。它是一個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谷,懸崖陡壁,底部有一個聞名的「陷坑」①,其中雜草叢生,草深過人。對我來說,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卻是多麼美好的荒野啊!看來,我要是能一輩子呆在這個山谷里,愛上或者憐恤一個人該多好啊!山谷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種深紅色的、花莖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為聖母的小花盛開著。這小花無論其外觀或名字都極其別緻!在雜草叢中,有一隻鵐烏悲戚宛轉地唱著短短的小調;啾——啾——啾——啾……——————

① 「普羅瓦爾」在俄語就是「陷坑」之意。

後來我的童年生活逐漸豐富多彩了。我愈來愈注意莊園的生活,愈來愈經常地跑到維謝爾基會,我到過羅日傑斯特沃,諾沃謝爾基,到過巴圖林諾我外婆家裡……

在莊園里,每當太陽剛剛升起,花園小鳥初次啁啾的時候,我父親就已經醒來。他完全相信,大家都一定與他同時醒來,所以他大聲咳嗽,大聲呼叫:「拿茶炊來!」於是我們都醒了。早晨陽光明媚,我格外歡欣。再重複一遍,我還是不想也不能注意其他的人。我急不可耐地要儘快跑到櫻桃園裡去,想摘那些被小鳥啄破一被太陽曬紅、心愛的櫻桃。牲口棚里,早上是一派朝氣蓬勃的景象。這時大門吱吱啞啞發出響聲,人們吆喝著、尖叫著,抽打著鞭子,把一群群的牛和豬,還有毛色灰白、壯實、好動的綿羊趕去吃早上新鮮的飼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