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可你連他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呢。」

彼得·密勒和卡爾·勃蘭特並排坐在密勒那輛停在勃蘭特住宅外面的車子里。密勒是當這個巡官休假在家進午餐時找到他的。

「是的,我是不知道,所以首先我得把這點搞清楚。假如羅施曼已經死了,顯然,事情也就了啦。你能幫我的忙嗎?」

勃蘭特考慮了這個請求,然後慢慢地搖了搖頭,「不,對不起,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呢?」

「噯呀,我給了你那本日記就算幫了忙啦。這事就別外傳了。因為這本日記真叫我汗毛直豎,因為我想它也許能供你寫篇報道。但是我決沒有想到你要追尋羅施曼。為什麼你不能就這本日記的發現寫篇報道呢?」

「因為這裡面沒有什麼可報道的,」密勒說,「我該說什麼好呢?說『稀奇呀稀奇,我發現了一卷活的日記,在其中,一個剛剛用煤氣把自己熏死的老人描繪了他在戰爭中的經歷』嗎?你想會有哪個編輯肯買這個嗎?我認為日記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記錄,不過,這只是我的看法。戰後以來,已經出版了成百部的回憶錄,人們對這些東西已經膩味了。光是日記,在德國哪個編輯也不會買。」

「那你要幹什麼呢?」

「很簡單,根據日記,發動警方對羅施曼來一次大搜索,我就有可寫的啦。」

勃蘭特慢悠悠地把煙灰彈進儀錶板上的煙灰匣里。「警方不會來一次大搜索的。」他說,「咳,彼得,也許你了解新聞界,可是我卻了解漢堡的警方。我們的工作就是讓目前,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漢堡沒有犯罪案件。誰也不會去派那些已經疲於奔命的偵探為了一個人二十年前在里加的所做所為而去探索他的。沒有那種事。」

「但是至少你可以提出來呀?」

勃蘭特搖搖頭,「不,我不。」

「為什麼不呢?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我不想惹事。你行。你是個單身漢,沒牽累。只要你想干,你連鬼火都追得。我有老婆,有兩個孩子,還有份好差事,我可不想弄丟我的差事。」

「這怎麼會弄丟你的警察差事呢?羅施曼是個罪犯,不是嗎?警察就該是抓罪犯的。問題出在哪兒呢?」

勃蘭特捻滅了煙頭。「這事很難捉摸。——但是在警察局有這麼一種態度,這東西很抽象,只是一種感覺。就是覺得對黨衛軍的戰爭罪行調查的太起勁,對一個年輕的警察的前途是沒有好處的。反正什麼下文也沒有,報告乾脆被駁回。可是你打過報告這一條卻進了你的檔案,往後你也就甭想提升了。嘴上誰也不說,但是每個人都心裡明白。所以假如你想要在這方面冒尖,你就自己干吧,別找我。」

密勒坐著,眼睛盯著風擋外面。「好吧,如果是那種情況的話,」他最後說道:「但我總得有個入手的地方。陶伯死後還留下別的什麼嗎?」

「哦,有張簡短的便條。我那時要用,附在我那份關於自殺的報告里。這會兒一定已經歸檔了,卷也封了。」

「他在那便條上怎麼說的?」密勒問。

「沒說什麼,」勃蘭特說,「他只說他要自殺。哦,還有一件事,他說他留下的雜物就交給他的一個朋友,馬克斯先生。」

「好,那就是個入手的地方。這個馬克斯在哪兒?」

「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勃蘭特說。

「你是說便條上的全部內容就是這些,就提了馬克斯先生?沒有地址嗎?」

「沒有,」勃蘭特說,「就提了馬克斯,沒說住在哪兒。」

「好吧,他准在附近什麼地方。你沒有找過他嗎?」

勃蘭特嘆了口氣,「你說話時動動腦筋好不好?我們警察局裡忙著呢。你知道漢堡有多少個馬克斯?單是電話簿上就有好幾百。我們不能為尋找這某個馬克斯花上幾個星期。反正這個老頭子留下來的東西還不值十個芬尼呢。」

「那麼,就這些啦?」密勒問,「沒有別的啦?」

「沒啦。假如你想找馬克斯,歡迎你試試。」

「謝謝,我一定找。」密勒說。這兩個人握了手,勃蘭特又回到了他家的午餐桌上。

※※※

第二天早晨,密勒第一件事就是訪問陶伯住過的屋子。

開門的是個中年人,身穿一條臟褲子,系著背帶,穿件無領襯衫,敞著脖子,下巴周圍留著三天沒刮的胡楂。

「早。你是房東嗎?」

那個人把密勒上下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他身上散發出劣等雪茄煙的味道。

「這兒幾夜前有個人開煤氣自殺了。」密勒說。

「你是警察局來的?」

「不,報館的。」密勒把他的記者證給那人看了看。

「我什麼也說不上來。」

密勒不費什麼周折就把一張十馬克的鈔票塞進那人手中,「我只要看看他的房間。」

「我已經租出去了。」

「他的東西你怎麼處理的?」

「放在後院,我沒有別的辦法。」

一堆破爛就放在地下,在瀠瀠細雨里還散發著煤氣味。

一架老掉牙的打字機,兩雙鞋面磨得發了白的鞋子,幾件雜七雜八的衣服,一堆書和一條有邊飾的白絲圍巾,密勒設想那一定是件跟猶太宗教有關的東西。他搜遍這堆破爛,但是沒有地址本,也沒有任何寫給馬克斯的東西。

「都在這兒了嗎?」

「都在這兒了。」那人在後門檐下很不耐煩地瞅著他說。

「你有房客名字叫馬克斯的嗎?」

「沒有。」

「你知道有哪個叫馬克斯的嗎?」

「不知道。」

「老陶伯有什麼朋友嗎?」

「我不清楚。他獨來獨往,整天跑跑顛顛,老在那兒瞎轉悠。要我說呀,是瘋啦。可他倒是按時繳房租,從來不找麻煩。」

「從來沒看到他跟什麼人在一起嗎?我是說,在外面街上。」

「沒有,從來沒有,好象從來沒有朋友。不奇怪,他老愛獨個兒嘟嘟囔囔,是瘋啦。」

密勒離開了,開始在街上來回打聽。很多人記得曾看見這個老頭慢騰騰地碎步走著,低著頭,裹著一件齊踝長的外衣,頭上戴著一頂羊毛小帽,手上戴著羊毛手套,手指尖都從手套里伸出來了。

他在陶伯住的這一帶街上奔跑了三天,查詢了牛奶場、雜貨鋪、肉鋪、五金店、酒吧間和紙煙店,截攔了送牛奶的人和郵遞員。星期三那天下午,他發現一群頑童在對著倉庫的牆踢足球。

「什麼,那個老猶太人?瘋子所利嗎?」這群孩子的頭頭回答了向他提出的問題。其餘的孩子圍了上來。

「就是那個人,」密勒說,「瘋子所利。」

「他是瘋啦,」孩子堆里有一個說,「他老是這麼個走法。」

這孩子聳起兩肩,把頭縮了進去,兩隻手捏緊短外套圍著自己,慢騰騰地向前挪了幾個碎步,一面獨自嘟噥著一面向四下里張望。別的孩子在鬨笑中散開去了,其中有一個猛地推了那個表演者一下,把他打趴在地。

「有人看見過他和別的什麼人在一起嗎?」密勒問,「看見他和別的什麼人談過話嗎?和另外一個男人?」

「你想知道幹什麼?」孩子頭懷疑地問道:「我們沒有整過他呀。」

密勒漫不經心地在手裡晃動著一個五馬克的硬幣。八對眼睛注視著這個銀光閃閃的翻滾著的硬幣,八個腦袋慢慢地搖了搖。密勒轉過身去走開了。

「先生。」

他停下步轉過身來,這群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趕上了他。

「有一次我看見他和一個人在一起。他們在談著話,坐著談話。」

「在哪兒坐著?」

「下游那邊,在河岸的草地上。那兒有些長凳,他們坐在一條凳子上談話。」

「另外那個人有多大年紀啦?」

「很老了,有好些白頭髮。」

密勒把硬幣拋給他,沒指望這會提供他什麼線索。但是他還是朝河邊走去,向河岸草地的兩頭仔細眺望。岸邊有許多長凳,全是空的。在夏天,會有很多人沿易北河濱河道坐著,望著許多巨大的定期輪船進進出出,但不是在十一月底。

他左手邊靠岸的一帶是漁港,有六隻北海拖輪停在碼頭上,正在卸下剛捕獲的青魚和青花魚或準備再出海。

孩提時,彼得從一個轟炸時被疏散去的鄉村農場回到這個被破壞了的城市,在瓦礫和廢墟中長大成人。他最喜歡去玩的地方就是阿爾托納區這個沿河的漁港。他喜歡漁人,這些粗獷、和藹,發散著瀝青、鹽和強烈的煙草氣味的人。他想起了里加的愛德華·羅施曼,並且奇怪怎麼同一個國家會培育出他們兩種不同的人來。

他的思想轉回到陶伯身上,又考慮起當前的問題。他能在什麼地方遇見他的朋友馬克斯呢?密勒知道還差點什麼,但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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