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彼得·密勒把棕色紙包帶回家來,到家剛過三點。他把紙包往起居室的桌上一甩,在坐下閱讀之前,先去煮好一大壺咖啡。

胳臂肘邊一杯咖啡,一支燃著的香煙,他靠在心愛的安樂椅中,把紙包打開。這本日記是一個用硬紙板做封面的活頁紙夾,深黑色塑料的包皮,中間有一長串夾子,必要時可以抽出幾頁或插進幾頁。

全部日記是一百五十頁打字的稿子,顯然是用一架舊打字機打出來的,有的字打在格子上邊,有的打在下邊,有的字歪歪扭扭,或模糊不清。稿子主要部分似乎是十多年前寫成的或花了好幾年才寫成的,因為這些稿子雖然大部分很整潔,但白紙已明顯地變了顏色。稿子的頭尾有幾頁紙是新的,顯然是幾天之前才打出來的。打字稿前面是幾頁新紙的前言,後面則是某種後記之類的東西。查核一下前言後記的日期,都是在兩天前即十一月十一日寫成的。密勒推測,這是死者決心了結自己生命之後才打出來的。

他對第一頁上的幾段迅速掃了一眼,心裡頗感納罕,因為日記的語言是明晰而準確的德語,顯然出自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和有文化素養的人之手。封面上貼著一方塊白紙,外罩一張大一些的方塊玻璃紙以免玷污。在方塊白紙上,是用黑墨水寫成的幾個粗大的正楷字;所羅門·陶伯日記。

密勒往後靠了靠,翻開第一頁,開始閱讀。

〖陶伯日記:

前言。

我名叫所羅門·陶伯,我是個猶太人,行將去世。

我決心了結自己的生命,它既沒有什麼存在價值,也沒有什麼事要我去做。我全力以赴的那些事情已成泡影,我的努力毫無成效。我所見到的惡人,依然健在並飛黃騰達,而唯獨善良的人都化為塵土並備受嘲弄。我熟悉的朋友們,那些受難者和受害者,都已亡故,而唯獨那些迫害者卻仍在我的周圍。白天我在街上看到他們的面孔,晚上我見到早已死去的妻子伊斯帖的面孔。我之所以苟生至今,僅是為了還想再做一件事,還想再看一件事,而現在我知道這是永無可能的了。

對德國人民,我沒有仇恨或怨憤,他們是善良的人民。人民不是邪惡的,只有某些個人是邪惡的。英國哲學家柏克說得對,「我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起草對一整個民族的起訴書。」不存在集體的犯罪,因為據聖經記載,上帝要毀滅所多瑪和哥摩拉,包括那裡的婦孺,因為那裡的男人罪惡過甚。但他們當中有一個正義的人,因為他是正義的,就得到了赦免。可見犯罪,正如得救一樣,都是個人的事。

當我走出里加斯圖·特霍夫集中營時,當我從走向馬格德堡的「死亡行軍」中倖存之對,當一九四五年四月英國士兵在馬格德堡解放了我的肉體,而我的靈魂卻仍然在桎梏之中時,我仇恨世界,我仇恨人民,仇恨樹木、岩石,因為它們共謀算計我,使我受苦受難。但我最恨的是德國人。那時我質問,正如在那之前的四年中多次質問過的:為什麼上帝不打倒他們,打倒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把他們的城市,他們的房屋從地面上永遠摧毀。上帝沒有這樣做,我也仇恨上帝,我哭訴上帝捨棄了我和我的人民——他曾引導我們相信是他的選民。我甚至說上帝並不存在。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又學會了愛,愛岩石和樹木,愛頭頂上的天空和流過城市的河流,愛迷途的貓犬,愛生長在石隙間的野草,愛那些在大街上由於我長得太醜陋而躲開我的孩子。它們是無可指責的。法國古諺說:「理解一切就是寬恕一切。」當一個人能理解人民,理解他們的幼稚可欺和他們的恐懼,他們的貪婪和他們對權力的欲求,理解他們的無知和他們對叫嚷最烈者的馴從,他就能寬恕了。是的,他甚至能寬恕他們的所作所為。

但是他不能忘卻。

然而有些傢伙,他們的罪行令人無法理解,因而也無從寬恕,真正的失敗就在這裡。他們仍舊在我們之中,在城市裡自由來往,在辦公室里辦公,在食堂里吃飯,微笑,握手,稱呼體面人為「同志」。他們居然能作為很體面的公民,而不是逃犯,繼續生活下去,致使整個民族永受其個人罪惡的玷污,這就是真正的失敗。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失敗了,你們和我,我們都失敗了,而且敗得很慘。

最後,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又敬愛上帝了,並求主饒恕我乾的許多違反主的戒律的事情。

聽著,以色列人啊,上帝是我們之神,上帝是唯一的。〗

(陶伯的日記一開始用二十頁敘述他在漢堡出生和童年時代,他的工人階級的立過戰功的英雄父親,以及一九三三年希特勒攫取政權後不久父母的死亡。在三十年代末期,他與一個名叫伊斯帖的姑娘結了婚,併當了一名建築師。由於他的僱主的干預,他在一九四一年之前才免於被集中。最後,在柏林被捕,當時他正去找一個委託人。他在一個中轉營地呆了一個時期後便同其他猶太人一起被裝上運牲口的車廂馳向東方。)

〖火車最後在一個車站上停住了,這個日期我實在記不起來,我想那是我們在柏林被關進車廂整整六天六夜之後,突然火車不動了,一縷白光告訴我外邊是白天了。由於精疲力竭和惡臭刺鼻使我頭暈腦脹。

外面有人喊叫,有拉開門閂的聲音,車門打開了。反正我當時也看不見我這個原先是穿著白襯衫和熨得筆挺的褲子的人的模樣。(領帶和外套早就甩在地上了。)別人的視力也相當糟糕。

當明亮的光線射進車廂,人們抬起胳臂遮住眼睛,痛苦地尖叫起來。我看見車門才打開了,便緊閉眼睛以免刺痛。這伙散發惡臭的人群亂鬨哄地湧向月台,互相擠壓,車廂空了一半出來。我一直是站在車廂的後半部,一面正靠在設置在車廂中半腰的車門,所以躲開了這場擁擠。雖然強光剌目,我還是冒險半睜一隻限,直接踏上了月台。

那些開車門的黨衛軍警衛,是些一臉卑鄙相的粗魯傢伙。他們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嘰哩咕嚕地吆喝著,帶著厭惡的表情直往後靠。車廂里有三十一個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受人踐踏。他們永遠也不會再起來了。餘下的人,餓著肚子,半睜著眼睛,衣衫襤摟,從頭到腳散發著臭氣,掙扎著走向月台。乾渴使我們的舌頭與上齶粘在一塊,發黑而腫脹,嘴唇也乾裂了。

月台那一頭,四十節來自柏林的車廂和十八節來自維也納的車廂,正在卸下乘客,其中一半是婦女和兒童。許多婦女和絕大部分兒童都是赤身裸體,粘滿汗污,跟我們的模樣一樣糟糕。有些婦女跌跌撞撞爬到陽光底下來時手裡正抱著她們的已經死去的孩子。

向城裡進發之前,警衛在月台上跑來跑去,用棍棒驅使這些流放犯排成隊伍。是座什麼城市?這些人講的是什麼語言?後來我發現這座城市是里加,這些黨衛軍警衛是當地招募的拉脫維亞人,他們與德國黨衛軍同樣瘋狂地反對猶太人,不過這幫人要更愚蠢得多,乾脆是些人形野獸。

站在這些警衛後邊的,是一群畏畏縮縮穿著骯髒衫褲的人,每人胸前背後有一方塊黑布,上面印有一個大大的「J」字。這是來自猶太區的一支特別勞動隊,任務是清除牲口車廂里的死人並運到城外去掩埋。他們也有人監督,這六、七個監督的人胸前背後也有「J」字,不過他們都帶有臂箍,拿著鎬把。這些人是猶太犯人警察,為了他們乾的這門差使,可以得到比旁的犯人好一點的食物。

有幾個德國黨衛軍軍官站在車站的遮陽篷下面,我只是在眼睛習慣了光亮後才看清了,他們其中有一個高高站在一隻貨箱上,觀察著從火車裡下來的這幾千個人骨架子,臉上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他用一條皮條編成的黑色馬鞭輕輕敲著過膝的長靴。他穿著帶黑色和銀色黨衛軍徽飾的綠軍裝,非常合身,彷彿專為他定做的似的。右領上戴著部隊黨衛軍的兩道閃電的標誌。左領上的軍階表明他是上尉。

他的身材瘦長,灰暗的黃髮,一雙無神的藍眼睛。後來我知道他是一個狂熱的虐殺狂,早有「里加的屠夫」之稱,後來盟軍也用這個名字稱呼他。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黨衛軍上尉愛德華·羅施曼。〗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清晨五點,希特勒的一百三十個師,分成三個集團軍,越過邊境入侵俄國,跟著每個集團軍後蜂擁面至韻是黨衛軍清除隊。他們根據希特勒、希姆萊和海德里希的指令,清除廣闊的軍事佔領區內的共產黨委員和居住在農村的猶太人,至於居住在城區的猶太人,則都圈入每個地區首府的猶太區,留待以後「特殊處理」。

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軍隊佔領了拉脫維亞首都里加,第一支黨衛軍突擊隊於該月中旬進駐。黨衛軍的保安勤務處和保安警察的第一個特遣支隊於一九四一年八月一日進入里加,並開始執行清除計畫,使奧斯特蘭〔這是對被佔領的波羅的海三國的重新命名〕不再存在猶太人。

柏林決定把里加作為德國和奧地利猶太人走向死亡前的中轉營地,一九三八年德國有三十二萬猶太人,奧地利有十八萬,一共五十萬左右。到一九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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