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生存與戰鬥 第四十五章 雪墳

1935年6月,《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三軍司令部政治部主任楊、一師二團政治部主任張給司令部的報告》中說:

三團不集合還好,一集合馬上隊員看看三團衣服整齊,就引起很大的動搖。

隊員有說「三團是縣委親兒子,二團是外來的」,當然這是可笑的話。

抗聯與八路軍、新四軍的諸多不同,是服裝從未統一過,連一個軍也難得清一色。這支部隊能打仗,繳獲多,這次繳獲一批黑布,就統一做成黑色的。更多的時候,是什麼顏色都有。當然也有軍裝,繳獲鬼子、偽軍的,還有偽警察的警服。

「窮漢子,你別歡,打春還有40天。」這是筆者家鄉遼東地區的民諺,說的是立春後還有40天好冷,而在北滿那就是兩個月也不止了。

「太陽冒嘴,凍死小鬼」,是說太陽剛出來時最冷,把鬼都凍死了。今天東北人說天冷,是「賊冷賊冷的」,當年則是「嘎嘎冷」、「嘎巴嘎巴冷」這樣的象聲詞——大地、冰面、樹榦凍裂了,「嘎嘎」響,「嘎巴嘎巴」直響。

三代同堂,四代同堂,南北大炕,老兩口,中兩口,小兩口,現代人想像那多不方便呀?卻有它的道理。你把它間隔成幾個小屋子,炕頭的房間挺熱,炕梢那頭就凍得受不了了。洞房花燭夜,東北好像沒有「聽房」習俗。且不說冬天趴在窗外會挨凍,有錢人家高牆大院進不去,就是夏天窮人家又能聽到什麼?同樣,滿族男人像女人一樣穿大襟衣服,是因為大襟衣服保暖。冬天要扎條帶子,扎前把棉襖使勁抿緊,就撅出一塊,成了「撅腚襖」。而無論滿漢男女,也無論冬夏棉單,那褲腰都挺高挺肥的,特別是棉褲。抓住褲腰往前一拽,然後向左或向右一抿,褲帶就紮上了,叫「抿襠褲」。沒有褲鼻兒,也沒什麼前開門、旁開門,褲衩、襯褲、襯衣什麼的,對普通大眾則是奢侈品。並非綁腿的腿帶兒,是必不可少的,在褲腳上扎兩圈。「撅腚襖」,「抿襠褲」,不看頭腳,前後左右,女人沒了形,男女都一樣,暖和就行。

如今遼中、遼東、遼南,特別是城市,且不說棉鞋、棉帽,連棉衣、棉褲也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氣候變暖是個原因,關鍵是從家門到上汽車再到單位,也就幾十米、幾百米的距離,而當年是離開家門就被風雪圍裹著。冬天進山的獵戶和在山裡討各種營生的人,除了「撅腚襖」、「抿襠褲」和狗皮帽子、烏拉外,必備的是老羊皮襖、皮套袖和皮褲筒子(又稱套褲),腰後再綁塊叫「屁擋」的狍子皮,或狗皮——每到冬天,抗聯官兵最羨慕的就是這一套裝備了。

1937年,3軍、6軍用黃波羅樹皮或柞樹皮熬的水,把白布染成黃了吧唧的顏色,做成軍裝。儘管深淺不一,淋了雨把黃種人染的更黃了,而且著裝的仍是所屬的部分部隊,卻算多少有點兒軍裝的味道了。

不過,後來可有點兒統一的味道了。從南滿到北滿,官兵大都穿著繳獲的鬼子、偽軍的服裝,遠遠望去就像日偽「討伐隊」。

1937年(無月日),《抗聯第二軍和第五軍政治軍事情況的材料》中,開篇即道:

二軍的隊員養成刻苦耐勞儉樸的風氣。可是隊員的愛美好修飾,無論經濟怎樣困難,總是穿得很整潔,愛惜武器,保護槍械是無可比擬的。第五軍的隊員們愛惜武器、美好、整潔,不僅是上級領導教育影響的,主要的由於隊員們以二軍為榜樣,自動地去模仿,就等於二軍的隊員對於軍事學習和軍隊的生活管理等等從五軍隊員表現上去自動學習時一樣。

2軍朝鮮(族)人較多,朝鮮族服飾好白色。一個酷愛白色的民族,是不可能不整潔的。可當時,從2軍到同樣「美好、整潔」的5軍,以及其他各軍官兵,已經成了什麼樣子呀!

「撅腚襖」和「抿襠褲」,在林子里轉上個把月,那棉花早開包沒形了。鬼子那軍裝確實結實,軍官黃呢子,士兵是小帆布,厚實得沉甸甸的,可用不上一個冬天,全成了破衣爛衫。衣襟、袖口、褲腿颳得絲絲縷縷的,連褲襠也刮爛了,其他不易刮壞處,露營時則被火星子燒得窟窿眼子。一場雨淋成落湯雞,算是洗臉洗澡了。女人天性,有點兒空兒,會去河邊洗洗涮涮。秋風起後,男女都一樣。用老人們的話講,那手像老鴰爪子似的,臉都是鍋鐵色,頭髮披到肩膀了,都「擀氈」(像氈子一樣板結在一起)了。什麼理髮剃頭呀,越長越好,等於多頂帽子,暖和呀!1940年後陸續退往蘇聯,怕帶過去傳染病,過界後都脫得一絲不掛,衣服燒了,洗個澡,再見面,你是誰呀?認不出來了。

不斷有媒體報道,湖北省神農架發現野人。有關方面多次組織科考隊實地調研,一無所獲。而從1938年開始的四年多里,「不吃人飯,不拉人屎,不走人道,沒人味了」的東北抗聯官兵,除了扛槍打鬼子,那模樣和生存狀態,與野人有多大區別?

有資料說,當年東北的中南部,每年無霜期平均為150天,北滿只有125天。今天的黑龍江,也是雪花飄半年。這樣說比較抽象、概念,最冷時究竟能冷到什麼樣子?老人們說,那時沒有天氣預報,那時天比現在冷,現在估摸著,零下30多攝氏度是常事,臘月零下40多攝氏度不算啥。「頭九不算九,二九凍死狗,三九四九石頭裂口」。石頭怎麼凍裂口不知道,你瞅著小鳥飛著飛著就掉下來了,夜靜樹凍得咔吧咔吧響,冰面、地上凍裂的口子能別斷馬腿。

有房子住時省衣服,鬼子軍裝穿一冬沒問題,普通棉衣穿爛了,天也快暖了。待到天大房子地大炕,森林是故鄉,普通棉衣有時兩件也挺不過一個冬天了。

吃糧拿命換,穿衣也一樣。

秋冬季作戰,敵屍被扒得光溜溜的。

秋風起,雪花飄,官兵還身著單衣,當領導的就滿嘴燎泡了。

沒有棉衣,就熬不過這個冬天,隊伍就會垮掉。

服裝我代為想辦法,實在無著,進攻某地,以武力扒老百姓衣服,更換,窮的給大煙土換,富的沒收。

這是1936年11月16日,×××(筆者將姓名隱去,下同)給×××信中的文字。而這時距從1938年開始的更嚴酷的冬天,還有兩年。

1937年11月14日,《柴世榮、關書范關於敵情及我軍狀況等問題致周保中、宋一夫的信》中說:

所謂抗日軍的時令病不斷的複發,軍本部直轄部隊三團教導團還沒有發生這一時令病,但在南方部隊二軍五軍三團一團,叛徒拐槍逃跑真是不一而足,自然是教育不夠,是複發時疫病一重大因素,但一味是駐不著房子,打小休蹲山亦是促成這一病之動因,除非達到紅軍戰士徹底覺悟程度亦許會消滅這一缺點。

抗聯老人說冬天是個漢奸,不光因為天氣寒冷,老天爺「叛變」了,連土地爺也「投敵」了。大雪改變了景觀和地勢,山裡清湯林子,平原一覽無餘,哪兒都難藏人,一動就留下痕迹。春夏秋三季,河流到處阻礙敵人,草甸子、沼澤地根本進不去。而今,大地冰凍如鐵,敵人的汽車、爬犁撒著歡兒到處跑。

前面說過,擊垮義勇軍的,不光是日寇,還有老天爺。

特別是一些山林隊,或是山林隊改編的隊伍,樹葉一落,「時令病」就來了,覺得沒別的路了。真投降的,假投降的,有的則插槍散夥了,說是待來年春暖花開聚攏起來再干。

1937年1月17日,《王潤成給中央代表團的報告》中說:

這些隊伍的投降,與以前不同。在以前投降,大半都是領袖分子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欺騙下層群眾投降,而這次則是因衣、食、住等問題無法解決,群眾動擺,領袖又想不出辦法。舉例說吧,史旅的安團、劉營他們投降,是在三五年十二月與三六年一月前後,這時候討伐隊早已撤退了,可是沒有棉衣穿沒有房子住,一去徵收給養就得打仗,並且無處去弄。為了這件事劉營長在密營里哭了三天,最後宣布誰能幹,誰就領導這些人干,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離休前為國防科工委副主任的彭施魯老將軍,筆者採訪時八十三歲,白髮濃眉,目光有神,思維敏捷,談吐文雅,學者風度。

他1916年生於河南省武陟縣一地主家庭,先後就讀河南焦作中學和北平弘達中學,1934年入團,1935年入黨,並於同年與在焦作中學的同班同學王靜敏一起被派往東北。

負責送他們去東北的交通員叫李義臣,山東人,在東北待過多年。三十多歲,中下個頭,寬肩闊背,一張臉上方下圓,濃眉大眼,話少,好像不會笑。他的「身份」是個那時常見的江湖賣藝人,彭施魯和王靜敏是他的「徒弟」。出發前約定,沿途兩個人盡量少說話,一切由「師傅」應付。

從北平坐火車到山海關,過去叫出關,這回是「出國」——那邊是「滿洲國」了。

「出國」自然麻煩,買張火車票,這證那件的,恨不能把你祖宗八代翻個底朝天。3個人找個小客棧住一夜,第二天早飯後背著行李卷邁動「11號」上路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