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之完 第三十九章 「官家」

雞叫頭遍,我的太爺爺就醒了。穿戴整齊,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袋煙,然後把那隻乒乓球大小的黃銅煙袋鍋子,在腳側的門墩上吧吧吧敲幾下——這就是俺家的「起床號」。

天色還暗,太爺爺會披衣出去,先給兩頭牛添點草料,然後就在那遼東大山裡親手開創的那個庄稼院里巡視。這是他一天中難得的閑暇,一顆心也進入遐想,就像那熱炕頭上的夢一樣令人陶醉。天色還早,會被那個夢牽著,坐在房檐下滴水的石階上,摸黑搓一陣麻繩。天色差不多了,煙袋鍋子在窗台上發出的聲響,就把一屋子的鼾聲打息了。

南北大炕,中間各有個挺大的長條櫃隔斷。南面炕頭是太爺爺、太奶奶,領著一幫利手利腳的孫子、孫女,隔著長條櫃是爺爺、奶奶的「房間」,北炕則由二爺爺和二奶奶、老爺爺和老奶奶各佔一半。沒有天棚的棚頂上,稍探出炕沿搭著四根杆子,通常是染成紅色的寬大的家織粗布,像窗帘、幕布似的從杆子上垂落到炕沿下。東北人叫「幔子」,結婚了就要「掛幔子」。白天拉開,晚上拉上,把各個「房間」封閉起來。

聽到「起床號」,幔子里動作起來。待到拉開幔子,下地出院,一行人身後就升起第一縷炊煙。

無論地頭,還是蠶場,到了那兒,剛巧就是能看得見幹活的時光。

有時隊伍中會少個人,太爺爺就回頭去找。那人困哪,迷迷糊糊絆個跟頭,或是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倒下了,呼呼大睡。太爺爺照屁股踢幾腳,說沒出息的貨,睡到啥時是個頭?人這輩子覺還有睡夠的時候嗎?

20世紀50年代,高玉寶的小說《半夜雞叫》差不多家喻戶曉時,被踢得最多的我的老爺爺,說你太爺爺除了沒學雞叫外,跟「周扒皮」也差不多少。

每月農曆十五前後,特別是「三春不如一秋忙」的季節,我的祖輩幾乎就跟著太陽、月亮連軸轉了。

我不知道在那東邊道的碾子溝大山裡,我的祖輩種了多少地,放了多少蠶,伐了多少樹,又栽了多少樹,卻知道三個挺漂亮的奶奶是怎麼嫁到我們家的。如今農村姑娘再丑再窮,也不愁找不到婆家,那時就更不成問題了,因為那時東北女人特別少。太爺爺再三跟媒人解釋,說別看俺家的糞堆和柴火垛大,「眼時」(眼下、現在)實實在在是沒幾個錢。媒人幾乎異口同聲:你們這家人這麼能幹,那糞堆、柴火垛明個就是金山、銀山。

鬍子也瞄住了我家那大糞堆、大柴火垛,認定這家人有錢。

具體時間說不準了,反正是在把那「礦山鬼」的日本汽車當做「妖物」打了一頓之後。

高粱曬紅米了,那天下雨,一家人憋在家裡,傍晚時鬍子來了。

老爺爺說,看到十來個,有桿快槍,其餘都是老洋炮。咱家也有老洋炮,下地幹活的人,差不多一人一桿。放蠶,「雀」(那時東北人管「鳥」叫「qiǎo」)吃蠶,用來轟雀的。鬍子穿著蓑衣,在咱家「障子」(籬笆)外的樹棵子里探頭探腦,喊著讓今「下晚」(晚上)把1000元錢送到什麼地方,不然就要「砸窯」了。你太爺和你爺爺跟他們講了不少好話。俺尋思呀,那時咱家使大勁能有個百八十元吧,可這幫王八羔子能信嗎?兩下里就「支巴」(其意一為支撐,二為交手打起來)上了。

這是一場殊死抵抗。太爺爺和三個爺爺趴在炕上,四桿老洋炮架在窗台上,咣咣朝外噴著鐵砂。太奶奶和三個奶奶,趴在炕沿下給空槍裝砂裝葯。開頭難免手腳哆嗦,可誰都明白這是保衛家園和性命,包括保衛像我這樣還需要十來年才能來到這個世界的人。裝填、射擊,屋子裡流水作業,外面的鬍子就慘了。水天水地的,火藥潮了,大都打不響。那桿挺嚇人的步槍只響了兩槍,可能沒子彈了,或者捨不得打,結果火力還沒我家的猛。

別打了,鬍子跑了。從溝口趕來救援的鄉親們不知喊了多少遍,第一次據槍向人射擊的庄稼人,才停止了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裝填、射擊的動作。

到碾子溝老張家「砸窯」,叫人家打跑了。這話傳出去,還怎麼在江湖上混呀?都知道這回惹禍了,這幫鬍子非得糾合更多的鬍子來報復不可,卻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三個爺爺每天晚上輪流值班放哨,白天去溝口堡子打探消息,堡子里也常來人問詢、聯絡,約定放槍為號,互相支援。這樣過了半個來月,瀰漫在溝里溝外那刺鼻的火藥味兒,逐漸就覺得淡了,況且大忙季節也到了。

這天晚上,一幫人黑燈瞎火收工回來,剛進院子就被槍口對上了。值班做飯的二奶奶和一幫孩子,被綁在炕上,嘴裡堵著棉花套子。

鬍子綁走了老爺爺,扔下一句話:拿一萬元去贖票,差一個子兒也不行。

老爺爺跟我說過,鬍子是想把咱家當家的綁走,你太爺是當家的,俺們哥三個急了,都說自己是當家的。有兒子,就不能讓老子遭這份罪。你爺爺是庄稼院的全把勢,千兒八百的也難找出第二個,就是死倔死倔的,愛「拔犟眼子」(認死理,不會變通),那不是干吃虧嗎?你二爺爺一輩子爛眼咕瞎的,照鏡子看不清自己個眉眼,身板也不行,讓鬍子折騰幾天,再著急上火,小命都沒了。要說心眼兒活,能說會道,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咱們老張家還得數俺。

老爺爺說,當晚向東走出20來里地,第二天又奔出20多里,到個叫黃家滴台的堡子。十幾戶人家,鬍子大隊在那兒,一百來號人,鬧鬧哄哄的,殺豬燉雞,還摟人家娘兒們。

「秧子房」(關押人質的地方——編者注)設在山腳下一家獨門獨院的倉房裡,算我的老爺爺共是十六個「秧子」(人質),年紀大的六十來歲,小的十多歲,四個人反綁成一串,坐在地上。吃飯時解開綁繩,幾個鬍子端槍看著,吃完了再綁上。兩瓦盆高粱米飯,或是大子,上面放幾個咸蘿蔔疙瘩。飯大都是餿的,蒼蠅哄哄的,有時連咸蘿蔔疙瘩也沒有。人家也說得明白:就這玩意兒,愛吃不歹。想吃香的、喝辣的,趁早拿錢贖票。

老爺爺說,最受不了的是「熬鷹」。

好多「秧子」的手都讓繩子磨爛了,有幾個還少只耳朵,老爺爺明白那是讓鬍子割掉,給肉票家裡送去了。怎麼也搞不懂的,雞蛋或雞蛋黃大小的,那「秧子」頭上怎麼都是些包呀?這樣想著,困了,倚著牆根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腦袋疼得像炸開了似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睜開眼睛,那個看押他們的矮壯的鬍子,拎著一桿兩尺多長的煙袋,走到對面一個正打瞌睡的小孩跟前,小榔頭似的煙袋鍋子,照腦袋又是一下子。

老爺爺說,鬍子不讓「秧子」睡覺,看誰打盹了,就用煙袋鍋子鑿你,叫「熬鷹」。那人都熬得沒骨頭、沒魂兒了,成一堆肉了。俺讓他們生生熬了兩天半,要再熬上兩天,叫俺跑也跑不動了。

不讓睡覺,就想家、想事。用老爺爺的話講,是翻來覆去把下輩子的事都想了個遍。

打記事起,從我爹和爺爺輩人口中聽到的那些話,後來常會讓我想到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中的「痛說革命家史」,只是毫無「革命」可言,而是「正經」、「本分」、「老實」這樣的主題詞。「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咱老張家是正經人家」,那論據是從山東到東北,從沒有人犯過什麼事。如果爺爺輩中有人活到今天,還會說從你太爺爺到俺的重孫子,六代人中沒有叫公安局、派出所找去的。他們評價一個人,也往往是「人家是正經人家」,「這人不是正經人」。正經的標準,不僅是勤勞,還得有規矩。笑不露齒,是專對女人的。坐在炕上要「盤腿四坐」,坐在哪兒也不能蹺二郎腿,不能挓挲腿,男人如此,女人加個「更」字。吃飯不能說話,吃菜要夾自己這邊的,不能可盤子扒拉,男人要狼吞虎咽,女人要細嚼慢咽。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言。來客人了,是長輩要向之鞠躬(叫「施個禮」),再根據大人的介紹稱呼一聲。這種教育貫穿於日常生活的所有言行,是「正經人家」「正經人」的重要內容。我的三個奶奶、我媽和十幾個嬸嬸、姑父,太爺爺和爺爺們的選擇標準,某種意義上不是看其人,而是看其家,是不是「正經人家」。而「正經人家」就是懂規矩,沒有非分之想,憑力氣幹活過日子的人家。實際上,在老爺爺被綁票時,那個有著方圓幾十里少見的大糞堆、大柴火垛的家,已經眼看著就要發家了。

所以,我的祖輩都認定是鬍子毀了我們的家,毀了我們家的發家夢。

在挨了第一煙袋鍋子後,老爺爺就瞄準了門口靠牆倚著的一副犁杖。頭天晚上想了不少法子,一串四個人也沒坐到那兒,第二天晚上機會來了。約莫半夜時分,窗台上的野豬油燈不時發出嗞啦聲,老爺爺把反綁著雙手的比筷子粗點的幾圈繩子,不動聲色地在那鏵子上磨斷了,幾截斷繩和兩個繩頭緊緊攥在手裡,就說:「俺要『拉』(大便)。」

「秧子」要撒尿,鬍子嫌麻煩,有時就讓你往褲襠里撒,這大便就不能不理了。

一串四個人,連拖帶拽地出了院子。那個矮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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