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之完 第三十八章 「日本話不用學,三年後用不著」

星原稔,1914年出生於日本熊本縣下益城郡半川村,家境貧寒,小學畢業便不得不回家務農。1935年應徵入伍,因文化低,難以升遷,一年後即退伍還鄉,靠租種土地維持生計。人生就像沒有盡頭的隧洞看不到光亮,突然接到叔叔的一封信,要他去「滿洲國」。1936年9月,這個身材高大的日本青年,籌措一筆路費,踏上改變命運之旅。

叔叔在滿洲炭礦株式會社任職,推薦他到阜新煤礦任礦業所本部的警備員,就是看管工人幹活、防止逃跑的武裝監工。任職不到一年間,他怎樣親手打死三個工人,在此期間及後來擔任煤礦管理系、招募系、勞務系的負責人,又怎樣折磨、虐待工人就不說了,只說說這個窮光蛋怎樣變成大富翁的。

工人每天下班時,由星原稔開出工票,月底憑工票到賬房領錢。多則80%,少則只有一半,星原稔以各種理由少計工票時間,工人工資從未足額過。工人每天最多要干16個小時,加班費只有實際工錢的10%,其餘的自然也都揣到他的腰包里了。

星原稔手下有4個把頭,每個把頭管理300個工人。工人的勞動保護用品和日常生活用品,是按人數配給的,星原稔和把頭不發或少發,攫為己有。吃飯到他們辦的食堂,買東西到他們開的賣店,先記賬,月底從工資中扣除。這樣,工人相當數量的收入,又進了他們的腰包。他們還開個小錢莊,向工人放高利貸。僅此一項,星原稔每年即可獲利數萬元。

星原稔與把頭開設賭場,從中漁利,再以維持治安為名抓賭,沒收賭資,再抓人罰款,每年又有數萬元揣進腰包。

最大的進項,還是侵吞招工費。

星原稔經常到山東、河北、內蒙古等地招募勞工,在東北各地攤派勞工、抓「浮浪」。1942年4月調至琿春煤礦後,專職干這個。對於清廉之人,到處奔波,是個苦差。對於星原稔之流,可就是肥差了。在東北招名勞工,招募宣傳、勞工食宿和運輸開支,需要35元,到關內費用要增加一倍。其中的1/3左右,都被這小子剋扣侵吞了。

不知道星原稔的叔叔是何時來東北及怎樣發跡的。「九一八」事變前,每年從關內大量闖關東的人們,借用今天的一個詞,他們才是真正的「農民工」。無論拖兒帶女的,還是春來秋去的「跑腿子」,他們幾乎都是農民,也基本都是來種地的。因天災戰禍跨越國界闖關東的朝鮮(族)人,也大抵如此,只不過他們耕種的大多是水稻。而像星原稔的叔叔那樣的,憑學有專長、親朋推薦、自身奮鬥,在滿炭或滿鐵這樣的大企業謀得一個職位,或者在個小鎮開家診所什麼的。有軍方背景的人,甚至打入鬍子隊中,乃至當上鬍子頭,在日俄戰爭中充當日軍的別動隊,「九一八」事變前則為「張氏政權」製造麻煩。可像星原稔這樣的窮光蛋,沒有任何技能、關係、背景,想落草為寇當個嘍啰都摸不著門,弄不好只有成那大煙泡中的死倒了。無論日本在東北有多大的勢力,那畢竟不是「滿洲國」。

但是現在不同了。無論多麼窮困潦倒,多麼狗屁不是,只要是個日本人,踏上這片黑土地,就可以把肚子腆得老高,就是人上人。

1932年5月,《關東軍司令部對駒井長官等滿洲國官吏的希望事項》(草案)中說:「在發展經濟方面,雖然提倡門戶開放和機會均等,但首要的是謀求日本和日本人的利益。」

「滿洲國」的日本人,因工作地區的不同,地區補助津貼為50%到100%。加上供給住宅,物價便宜,生活水平比在日本提高兩倍左右。戰犯坂田義政等人寫的《偽滿警察罪惡史》中說:「1935年濱江省五常縣日本人警士的月工資為90元,而中國人警士只有8至12元。」

「滿洲國」的日本人,教育是義務制,就學情況比日本國內還好。開拓團只有兩個學生,也要辦所學校。偽滿總務廳長星野直樹說,「滿洲國」的「所有日本人都要上大學」。

滿鐵編寫的《滿洲讀本》,在談到日本人的生活、教育、醫療等情況時,說「滿洲國」是日本人的「地上天國」。

日本在蘇聯、在遠東地區有那麼多間諜,150萬紅軍共分四路集結、開進,關東軍竟然沒有知覺。1945年8月9日蘇聯對日本宣戰的消息,是事後從滿洲通訊社的無線電訊中得知的。關東軍最後一任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一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當天正在大連觀看歌舞伎演出。就讓人想起「九一八」事變時的張學良,及其手下那幫東北大員,就開始了關東軍和日本人的總潰敗、大逃難。

「新京」火車站已不是「人滿為患」所能形容的了,全是「地上天國」的人。客車、悶罐車、敞篷車,不管什麼車,只要能擠上去,就是天照大神的「神佑」了。一列列火車開走了,更多的人還在湧來,把道路都堵塞了。蘇聯飛機不時來轟炸,廣播電台成天播軍樂,那感覺就是哀樂。8月13日後連降大雨,男女老少落湯雞般蹲在雨里水裡,大人把孩子摟在懷裡,不敢動窩兒,唯恐輪到自己時上不去車,被扔在這昨天的天國,今天的地獄裡。

最慘的是遠離城市和鐵路線的人們,主要是開拓團的移民,特別是靠近邊境地區的。

東寧縣三岔口鎮泡子沿村,有個開拓團。村裡老人說,他們是「康德三年」(1936年)來的,有男有女有孩子,一家一家的,「背包摞行的」(意為背扛許多東西),還有鋤頭、钁頭、三尺鉤子什麼的。看那樣子,在日本過的那日子,也不比俺們強哪兒去。可人家那日子很快就好起來了,「滿洲國」向著人家,好事都是人家的。後來看見他們還有槍,除了種地還訓練,這叫什麼庄稼人呀?蘇聯人打過來那天晚上,那炮響的呀,老百姓都貓在家裡,也不知道誰先動的手,誰打到誰那邊去了。第二天下半晌,有人說開拓團那邊不對勁,去看,屋子裡碗朝天、瓢朝地的,豬都上炕了。炮一響,那人就跑了。

東寧有鐵路,軍用鐵路,動作快的乘車走了一批,鐵路被炸斷後就用「11」號(指雙腿步行——編者注)。從東寧向北奔牡丹江、哈爾濱,再向南經瀋陽、安東到朝鮮,乘船回日本。他們來時就是這樣一條路線。蘇軍佔領朝鮮,被憋堵住了,大都遲滯在東北的大中城市,惶惶如喪家之犬。

有老人說,咱是守家坐地當的亡國奴,他們是大老遠跑到咱這地場當了亡國奴,那是什麼滋味呀?無論什麼滋味,無論知不知道回國去也是亡國奴,那工夫算是徹底明白了,只有在自己的國家裡的那個家,才是最安全牢靠的。

開拓團空了,各地通常都有的日本人住宅區也空了。拖兒抱女的,推車挑擔的,就像上下班高峰期的人流,卻不是。因為他們要躲避鋼鐵翅膀的飛機,還要與地面急速推進的摩托化軍隊賽跑。遠遠地看到後面塵土飛揚,一支支主要由女人、孩子構成的逃難隊伍,就趕緊隱蔽在附近山林,或青紗帳里,看著那汽車、坦克遠去了,再繼續上路。如是反覆。有的遇上潰敗的日軍,有人覺得好像有了依靠,往往招來更大的災難,甚至屠殺。遇到村屯,開頭多是繞開,後來就去討宿,要些吃的。有的被接納,有的被拒絕,有時還會受到攻擊。不斷有人失散,大隊變成小隊,再聚合,再失散。有人「麻達山」了,有人陷進沼澤地,有人病死餓死,有人被狼撕狗擄。

曾為關東軍士兵的日本作家五味川純平,其長篇小說《戰爭和人》中的主要人物之一阿苫,在從虎林開始的逃難路上,被蘇軍士兵扔到車上,糟蹋夠了再扔下去。

被當地人收養的孤兒,留下來成了「東北媳婦」的女人,有數。誰也說不清的,是究竟有多少人暴屍荒野。一個比較一致的說法是,蘇聯出兵東北後,包括關東軍在內的日本人中,開拓團移民的死亡率是最高的。

而許多遠離戰場,包括一些邊境地區的開拓團,還沉浸在「鐵打的滿洲國」、「大日本皇軍不可戰勝」的喧囂中的人們,得知日本投降、完蛋了,如雷轟頂。路途遙遙,缺乏運輸工具,又多是女人孩子,往哪兒跑啊?絕望了,再有一兩個叫囂「玉碎」的頭頭,有的開拓團就向天皇遙拜,然後澆上汽油,集體自焚。

日本國歌叫《君之代》。

日本國旗叫「日之丸」。

一般稱為「日章旗」,也叫「太陽旗」,在被日本侵略過的國家和地區,則被叫做「膏藥旗」的「日之丸」,純白的底色,中間一輪紅日。

1945年8月,當美國飛機在日本投下兩顆原子彈,蘇聯紅軍出兵東北後,從日本到東南亞、朝鮮半島和中國,「大日本皇軍」舉著的旗杆上,就只剩塊白布了。

「大日本帝國」完蛋了。

有人恐怕早就按捺不住了,說你這本書里寫的許多事情,都是中國人乾的。

沒錯,桓仁「填大江」有不少偽警察,各地「洗大溝」的,許多是清一色的偽軍、偽警察。東北幾乎無縣沒有「萬人坑」和慘案,老百姓看到的出面的,許多是被稱做「大部隊」的偽軍和各種漢奸。在刑場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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