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原水畔戰馬鳴 第二十九章 密營

老交通員李升把小丫頭李敏送到6軍4師密營,李敏就算上隊參軍了。

李敏第一次見到那麼大的房子。

南北大炕,一面就十來米長。說是炕,其實是床,用木頭支架的,床面是碗口粗的黃波羅樹一劈兩半,半圓形皮面朝上,順著鋪擺開。黃波羅樹皮是味中藥,能治療腰腿痛、高血壓、糖尿病。那時不懂,就知道這東西發暖、軟和,躺上去比較舒服。

進屋後最明顯的,是地中央那個半人多高的油桶改制的火爐子。密營里,冬天必得有這個東西,取暖,有的還兼做飯。劈柴柈子在裡面呼呼燃燒,像一台機器轟轟作響,上半截都燒紅了。如今城裡冬季供暖,政府規定室溫不得低於18攝氏度,否則居民可以不交取暖費。那時那屋裡能有5攝氏度就不錯了,屋子大,那房子也不嚴實呀。

帽兒山、鍋盔山、四塊石等等,李敏待過的密營多了。有利用山洞修建的,有半地下的地窨子,大都是像4師這種稱做「木刻楞」的木頭房子。四面牆都是電線杆子粗細的原木壘疊的,里外用泥糊一下,風吹雨淋有的剝落了,往裡灌風。打從人類穿上衣服有了家後,睡覺好像就得脫衣服了。那時的庄稼人,包括許多土財主,脫得更徹底,大人小孩,一絲不掛。一是沒襯衣,二是就算有,穿衣服睡覺特別費衣服,也捨不得。抗聯沒有脫衣服睡覺一說,不光不脫,臨睡前還得把穿戴拾整一番。頭上狗皮帽子,腳下烏拉頭,衣服扣子扣好,再把腰上皮帶或麻繩系一遍。待到早晨起來,嘴巴臉上結滿霜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成了白鬍子老頭。

在家時,房子也四面透風,好歹有床破被,更重要的是身下那炕是熱的。密營沒被,老同志大都有件大衣,白天穿,晚上蓋。李敏剛上隊沒大衣,馬司務長就把他那件油漬麻花的日軍呢子大衣給她蓋著,那也凍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可比起後來露營的日子,已是天堂了。

剛上隊時,密營里就她和李桂蘭兩個女的,馬司務長年紀大,就挨著她睡。到帽兒山後,女的多了,男男女女一大屋子,就年紀最大的女的挨著男的睡。有的也用板皮或箱櫃什麼的,在中間隔開,裡邊睡女的,外邊睡男的。那時那人比較單純,有歪歪心眼兒的人少。

帽兒山密營里有兩台縫紉機,就成了6軍被服廠。各軍密營里都有被服廠,南滿被服廠叫「機器房子」,北滿管縫紉機叫「機器」,還有叫「自縫針」的。

忙時,那機器白天晚上就那麼「咔咔咔」地響著。

第一台機器,是1934年秋從大地主老夏家繳獲的,同時還繳獲一批白布,游擊隊給送進山裡,建起被服廠。廠長裴成春和李在德、劉思淑、許貞淑,都不會用機器,縣委找來個裁縫張師傅,李在德最先學會了。游擊隊不斷發展,被服廠也不斷擴大,李敏、李桂蘭等人也來了。

買的繳獲的許多是白布,第一道工序是染色。把黃波羅樹皮放大鍋里熬開半個小時後,把樹皮撈乾凈,布料放進去浸一陣子,撈出來晾乾就成了淡黃色。柞樹皮也行,效果差些,跟牛皮紙的顏色差不多。軍裝樣式是中山式,帽子是蘇聯紅軍的尖頂帽,中間有個紅布剪的五角星。各軍服裝的顏色,式樣不一致。國共合作後,吉東有的部隊帽子上嵌的是青天白日。就是一個軍也難得統一,比如6軍這批買的繳獲的是黑布,那就只能是黑色的了。待到1938年後,密營陸續被敵人破壞了,各軍又都像當初的游擊隊似的,什麼色的都有了。

最忙的是換季時,機器活,手工活,手腳不閑。晚上捨不得點油燈,就點松明子,一個個那臉都熏得灶王爺似的,吐出的痰都是黑的。李在德老人說,困哪,不知不覺就把手指頭送到針腳下,被機針扎穿了,一下子疼醒了。有時都顧不上包紮,趕緊看看是不是把機器弄壞了。就是根機針,也是來之不易的寶貝呀。沒事,把手包上,繼續干。

被服廠也是抗戰形勢的晴雨表。該忙時沒活干,那就是不大好了。有時大雪飄飄,大批布料、棉花還沒送上山,那人就急出滿嘴泡了。

有時呼啦啦送來一批傷員,「機器房子」被服廠就變成了醫院。

平時,密營里就是些非戰鬥人員。像在地方暴露、可能被抓捕的抗聯家屬,主要是老人、孩子。更多的是傷病員,其中包括戒大煙的人。收編的山林隊,嘩變的偽軍,老弱病殘和煙癮大的,給路費回家了。年輕,煙癮不大,又願留隊,就送到密營里戒煙,戒掉就歸隊了。

在大山裡建密營,是環境逼出來的。就說傷病員吧,有根據地時可以放在老鄉家裡療養,根據地沒了,怎麼辦?

中醫,西醫,鄉下的土郎中,乃至聽說個什麼偏方就給傷員用上了,就成了「醫生」的人,各軍密營多數都有個把的。其他各色人等,只要能下地幫把手的,就都算護士了,被服廠的女兵當然更是主力了。

提起王耀均「王醫官」,6軍老人沒有不蹺大拇指的,說這人救了多少人哪。那時管醫生叫「醫官」。5軍醫官管毅,大家也是齊聲稱讚。可無論是管毅、王耀均這種比較正規的醫生,還是那種幾乎全憑膽量,拿起木匠家什就動手術截肢的「醫生」,最大的難題都是缺葯。

沒麻藥,動手術前通常吃點大煙止痛。張瑞麟的右下頦骨被子彈打碎了,給他動手術的徐哲可是個人物,正兒八經的哈爾濱醫學學校畢業,後來的朝鮮勞動黨政治局委員。那也沒轍,連大煙也沒有。先在腮幫子里外清除些爛肉,再由人幫著把傷口擠壓合到一起,用縫衣服的針線就縫開了。那時動個手術,幾個棒小夥子按著,像殺豬似的。這又不像鋸條腿,想哼一聲都不行,一口牙沒幾顆了,想咬牙也不成,就那麼硬憋著、挺著。

也是1軍,1師3團9連1排8號戰士李成才,右手被子彈打了個雙眼透,送去醫院,6個傷員只有1貼膏藥。

2軍6師軍需部朴部長,左腳負傷,送去密營住院,沒醫生,也沒藥。眼瞅著傷口潰爛,一天天蔓延,大家「會診」,一致意見是得把腳鋸掉。六十多歲的8團4連老兵老崔頭,找來把鋸,比劃一陣子搖搖頭。不知從哪兒弄個罐頭盒子,花半天工夫做了把鋸,「嘎吱嘎吱」就鋸上了,活生生「嘎吱」了兩個多鐘頭。

如今戒毒,有專門的戒毒所。那時戒煙什麼沒有,就是讓你在密營里待著,遠離毒品,硬憋死抗,憋抗過去就算成功了。傷病員所謂住院,主要就是免除了行軍打仗,能夠休養、將養。營養談不上,反正每天能吃上三頓飽飯就是了——這還是1938年前。

曾當過半年服裝廠廠長的曹曙焰老人說,偏方治大病,那時光治槍傷的偏方就多了。像老倭瓜瓤子糊傷口能止血止痛,把串地龍根子煮了搗爛能治傷,老鴰眼樹皮效果最好。這東西山上有的是,扒了熬成膏,糊上就行。連隊幹部戰士用嘴嚼爛了糊上,輕來輕去的自己就「扎古」(治療)了。

老人們都說,那時打仗,繳到好槍最高興了,再就是葯。打進個鎮子,日偽的醫院、藥店里的葯全部沒收,中國人的趕緊拿錢買。

主要還得就地取材,靠中草藥。開頭沒幾個人認識,後來都行了,有空就出去採集,回來就搗呀熬的,成半個土郎中了。

1935年8月23日,《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來信》中說:

二、三軍如缺醫生時我們這裡只有一個會熬膏藥的,該膏藥治槍傷很有把握,且價錢不貴,他們用時可派去專熬膏藥。

1934年12月,《張同志給司令部的報告》中說:

病院二伴子,苦的要命,自己做醫生,自己作伙夫,自己作院長,夜間睡在木柴堆上,真是度日如年。

不知道拳打腳踢把這個醫院全包了的「二伴子」的姓名,也不知道這個醫院在什麼地方,從報告內容看似乎是哈東支隊的。無論是哪支隊伍的,讀者從中也能窺見當年醫院的一斑。

密營里的「機器房子」,當然不止縫紉機,還有兵工廠的機器。

或大或小,各軍幾乎都有兵工廠,比較普遍的是翻新子彈。就是給彈殼重鑄底火、彈頭,裝葯後重新使用。許多軍都要求官兵收集彈殼,不光是自己發射的,敵人陣地上的也要撿,收集多的還有獎勵。

2軍兵工廠建得最早,而且有特色,能造「炸彈」。

11軍創辦的七星砬子兵工廠,能造機關槍。

1936年秋,原奉天兵工廠的一些失業工人到下江地區找抗聯,要用自己的一技之長為抗戰出力。奉天兵工廠是東北最大的兵工企業,這是些技術純熟的產業工人,第一批是共產黨員胡志剛帶的6個人,在集賢縣找到獨立師。一個多月後,又陸續來了20多人。祁致中樂壞了,這簡直就是老天爺送來的人才、寶貝呀!派經濟部主任崔振寰和團長葉萬海,負責兵工廠的籌建和保衛,完達山支脈七星砬子群山的原始森林就熱鬧起來。

胡志剛帶人去佳木斯買機器,在一家鐵工廠看中一台機床,不光要錢,還得有3家鋪保。這下可把人難住了。祁致中的警衛員叢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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