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倒懸不解三千萬,田橫壯兒五百條」 第十七章 吉東鏖兵

李杜是1933年1月9日,從虎林過界去蘇聯的。正是滴水成冰的臘月,據說連帽子都沒戴,只穿了一隻鞋,只帶著妻子和副官,孩子和保姆扔在虎林,連參謀長楊惠忱都未來得及過去。

王德林是一天後,從東寧縣城三岔口東越界河瑚布圖河過界的。當時三岔口城裡槍炮轟鳴,硝煙瀰漫,救國軍官兵還在殊死抵抗。那條滿語意為「流淌沙金的河流」的瑚布圖河,用東寧人的話講,冬天打個「滑跐溜」就過去了。

2001年春,筆者在東寧縣城東寧鎮東苑北1衚衕30號,見到一位八十五歲的瘦削儒雅的老人侯懷恩。他原是三岔口學堂的學生,參加救國軍當了司令部糧秣文書,隨總部退到蘇聯的雙城子(烏蘇里斯克)。聽說蘇聯要把他們送去新疆,他悄悄溜了,冰天雪地中摸了幾夜山道,潛回三岔口。

老人說,三岔口東門裡有個娘娘廟,日本子在那裡殺人,讓老百姓都去看。都是救國軍官兵,大都是負傷後被俘的。一個個被五花大綁著按到鍘刀下,脖後墊上幾根高粱秸,鍘刀一按,咔嚓一聲,人頭就下來了。

老人說,俺哪敢去看呀,那不是白給了嗎?老娘病了,這地方待不得了,收拾東西準備回山東老家,就聽變成了殺人場的娘娘廟那邊那個喊呀:

中國不會亡!

打倒日本子!

小日本子,俺操你八輩子祖宗!

額穆的義勇軍山林隊大小隊頭,都算上大約有五六百名的樣子,在此地的主要頭子,是從前救國軍的吳司令義成,他自己的隊伍還有五六十名,他們天天蹲在森林裡向老百姓要吃要穿,對於老百姓「趕邊朱(豬)」「綁票」「壓馬」搶東西等,胡亂鬧一陣,老百姓對他們厭惡極了。這些隊伍的思想都是「暫時對付著混吧,等關里出兵或者是老毛子和日本開仗,就有辦法了」。特別是吳義成,他天天當士兵講「關里快(出)兵了」,再不就是「關里給匯來了大洋錢了」。

吳義成本來和我軍的關係就不好,所以當我軍一到額穆時,他表面上對我們非常客氣,暗地裡他向一切山林隊宣傳說:「他們是共產黨的紅軍,他們是要共產的,你們千萬不要和他們接近,他們竟玩奸心眼兒,弄來弄去就上他們的當……」

這是1936年6月22日,《中共吉東特委關於抗聯第五軍問題的報告》中的文字。

李杜、王德林過界後,大量義勇軍散落在吉東、東滿地區,僅寧安一帶就有幾千人,沮喪、失望,士氣低迷。還有前面寫過的唐聚五進關後,遼寧義勇軍那種被欺騙了的感覺:有能耐的大官都跑了,扔下俺們不管了。

群龍無首——這是個需要有威望的領袖出來收拾殘軍、殘局,重振信心,繼續奮起抗戰的時刻。

也不能說群龍無首,救國軍前方指揮部總指揮吳義成,這時無疑是最高首領了。當時,他和參謀長周保中正在東寧縣老黑山奔往寧安的路上,立即下令停止前進。這麼大的事情,下一步如何動作,是得好好琢磨琢磨。此人雖是大老粗,卻天生聰慧,足智多謀,偏又好作愚鈍狀,還自稱「吳傻子」,王德林說他是大智若愚。現在的問題不是愚智,而在於沒了信心,精神頭不行了,也要越界去蘇聯。

周保中不同意,給他分析形勢,日軍只是佔了幾座縣城,城外還是咱們的天下,完全可以重整旗鼓打下去。4旅旅長柴世榮說,咱們是中國人,到人家那邊去算怎麼回事兒?其他一些旅長、團長,也說俺不到老毛子那邊去。

走不了,那就得干哪。大家推舉吳義成代理救國軍總司令,周保中為總參謀長,並將部隊編為四個路軍和一個游擊軍。1路軍司令吳義成兼,2路軍司令周保中代,3路軍司令姚振山,4路軍司令柴世榮,游擊軍司令李延祿。

隊伍繼續西進,拿下安圖城,救國軍穩定陣腳、局面,控制了樺甸、撫松、敦化、蛟河等縣大部地區,建立了遼吉邊游擊區。吳義成當然高興了,進了縣城就像進了天堂,好吃好喝好日子。攻城時抓獲的偽警察局長,家人給吳義成送來金銀首飾,還有虎皮、紫貂皮什麼的,那就放人唄。這小子暗中勾結日軍,突然反攻,吳義成措手不及,棄城而逃。

9月,吳義成指揮攻打東寧縣城,未果,就帶著他的基本隊伍進山,老熊蹲倉般蹲起來。

這時周保中的處境與趙尚志在「朝陽隊」後期有些相似。吳義成已經沒多少隊伍聽他的了,周保中則眾望所歸。從一開始就被戴上「上層勾結」帽子的周保中,倘能繼續「勾結」下去,那後來5軍成立時的基數,八成會更大。可這時正趕上「『北方會議』路線回潮」,吉東局指示他退出救國軍,到寧安著手建立黨直接領導的綏寧反日同盟軍。

明清時稱「寧古塔」的寧安,為清代正一品將軍衙署地、著名流放地。城內隨處可見的兩人合抱的老榆樹,述說著古城悠久的歷史。一座座四角高聳炮樓的大院套,則顯示著古城有錢大戶的眾多,但已多屬過去的故事了。1934年全縣人口23萬,說明這裡仍是吉東地區人口最稠密的縣份。而一座寧安城人口達兩萬多,趕得上東大荒一些新移民縣份的人數了。

1934年2月16日,綏寧反日同盟軍辦事處在寧安平日坡成立,周保中任辦事處主任。同盟軍以周保中帶來的邊區軍兩個連和寧安工農義務隊為基礎,吸收柴世榮旅、王毓峰團、傅顯明團、裴振東團、王汝起團,另有八道河子自衛隊,寧安地區一些山林隊也陸續加入。

從游擊隊到人民革命軍,再到抗日聯軍,東北抗聯大都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而5軍從一開始就讓人想到「抗日聯軍」。

珠河游擊隊成立時,並未引起敵人的注意,而綏寧反日同盟軍可是很快就被盯上了。這不光是因為前者只有13個人,後者據說達6000多,還因為「同盟軍」這3個字在敵人心目中是非常可怕的。倘若各種反日武裝都同盟起來,對「滿洲國」將意味著什麼,那還用說嗎?

4月初,從長春開來1個偽警備旅,會同當地日偽軍,圍攻同盟軍根據地平日坡密營。由於出了叛徒,已經無密可言,頭道卡子的榆木炮未打響就被敵人打壞了,二道卡子房子也被炮彈打著了,就剩最後一道卡子了。

槍炮聲中,寧安工農義務隊隊長李荊璞嘶啞著嗓子大叫:頂住!誰也不許退,俺要退就把俺打死!

不能打笨仗!

李荊璞聞聲回頭,是周保中,手拿一支煙斗站在背後。

周保中將煙斗湊近旁邊一棵燃燒的大樹,點燃後吸一口:咱們是游擊隊,不能打頂牛仗。不說別的,子彈就耗不起。頂一陣子行,掩護部隊把密營里的東西搬走,馬上撤離。

李荊璞說俺明白了,可你也得麻溜走呀?你在這兒,俺們得想法保護你,打不好仗。說著,硬把周保中扶上馬,瞪一眼幾個警衛人員:還不快走!

平日坡密營失守後,同盟軍各部分頭游擊。柴世榮旅在八道河子溝口伏擊日偽軍,斃傷多人。工農義務隊和邊區軍收繳光棍屯、大荒地、上馬蓮河等地反動武裝,攻襲日本林業公司,打死日本經理、副經理,將卧龍屯偽警察署繳械。又挺進哈東,裡應外合,未費一彈,將偽軍一個連繳械。王毓峰團和「四季好隊」打下小城子,又攻進寧安與延吉間的城子街。

195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首次授銜的1000多位將帥中,有4位出自東北抗聯序列,都是少將,李荊璞是其中之一。

李荊璞原名李玉山,1908年生於寧安縣沙蘭鄉營城子屯,三歲喪母,十歲給大糧戶當半拉子。從小受苦,看透人間不平,聽人說書講故事,特別崇仰那些行俠仗義的英雄好漢。因他常為東家上山打獵,練得一手好槍法,也就藝高人膽大。

鄉下消息閉塞。1931年冬,他去縣城為東家辦事,住在義發園大車店。車老闆子走州過縣,屬社會底層見多識廣的一群,那烙屁股的南北大炕就是民間新聞發布中心,就聽說日本子佔了奉天城,正往北邊來,就快到這地界了。

那時,這個扛大活的壯小夥子,不懂的事情太多。他最想搞懂也最搞不懂的,是少帥養那麼多兵,怎麼不打就跑了呢?日本子的飛機、大炮再厲害,不也是人操弄的嗎?就算它長著三頭六臂,咱中國人這麼多,抱成團,怕誰?

回去跟幾個扛活的窮哥們一合計,都說這日子沒法過了,再讓日本子騎到脖頸子上就更沒活路了,大哥你說怎麼干吧。李荊璞不光槍法了得,人也精明,豪爽仗義,在鄉間頗孚眾望。找幾塊木板,先用鋸拉,再拿刀削,做成幾支「匣子槍」,用鍋底灰染黑了。半夜三更翻牆進了大糧戶魏奸頭家,幾支「槍」頂住魏奸頭和炮手,繳了幾支槍,拉起一支12個人的隊伍,報號「平南洋」。

那時的庄稼人,通常知道「東三省」、「關里」、「關外」,知道自己住的那個屯子屬於哪個縣。有的連這些地理概念也是一知半解,稱日本侵略者為「東洋鬼子」,對許多人來說是後來的事。如今管外國人叫「老外」,那時不是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